看加拿大导演艾腾•伊格言(Atom Egoyan)的影片《A级控诉》(ARARAT),我曾写过一些感想:为什么我们对有些事件如此熟悉,并且建立了普遍的知识,而对有些事件如此陌生?有关一场发生在1915年的大屠杀、一场涉及一百五十万生灵的种族灭绝事件,我们知道什么?我们愿意知道吗?我们为什么应该知道?再联想到中国,大饥荒饿死了至少两千万人,我们知道吗?我们愿意知道吗?
历史如能复活,有赖开始寻找。陈登武教授在文章中引用土耳其学者的话说:假如无法承认罪行,土耳其就难以成为真正的民主国家。而影片中还有一句对白:“你知道希特勒当年怎么说服他的将领屠杀犹太人的计划可行?”他 说:“谁还记得亚美尼亚大屠杀?”
ARARAT (阿拉若山的名字,位于东土耳其,在伊朗和亚美尼亚边境),据说是诺亚方舟停靠过的地方。( 片名不是英文,而是从希伯来语语的URARTU而来,是更晚近的亚美尼亚的名字)在这里发生过一场大屠杀。这是电影中的故事之一。
影片更重视的是,人们怎样讲述有关过去的事情。在开场前二十分钟,我们看到若干故事:
一、一位亚美尼亚裔的电影导演进入加拿大,他将要拍摄一部关于亚美尼亚的电影;
二、一位海关官员,他将与带胶片或者其他奇怪东西的人发生接触;他和儿子的关系紧张;
三、在那部电影中,一位亚美尼亚流亡者、年轻艺术家,他要画下已经亡故的母亲的形象;
四、艺术家的童年时代,他在母亲身边生活,这是在凡湖边的亚美尼亚村庄,一场悲剧即将拉开序幕;
五、一位艺术史教授讲述这幅有关母亲的画作,这幅画的故事被剧本作者和导演采纳,变成电影中的内容,因此,阿希·高尔基成为这个电影中的人物和见证者;
六、艺术史教授阿妮和儿子拉菲;儿子和情人/继妹与母亲也存在着紧张关系;
讲座中的照片:阿妮认为它联系着重要的民族记忆,这就是有关亚美尼亚的大屠杀。画家是幸存者,而他的母亲是遇难者(悲剧的证人):“通过这幅画,高尔基让母亲复活,免于湮没和遗忘。把她从成千上万的尸体中拖出来,置于生命的基座。”
在这六个故事中,中心事件是亚美尼亚的悲剧经验;它是由画家和母亲这一幅画来浓缩、定格下来的,其他的故事,全都是围绕着这一中心展开的。
这位亚美尼亚后裔/电影导演打算拍摄的片子选择了大屠杀题材,正如他影片中的主人公、画家高尔基答应母亲:他将永不忘记苦难,将永远记住母亲的爱——这也是现实中导演的投影,导演答应他的母亲,一定要把她经历的苦难讲述出来:"我的母亲是大屠杀的受害者,我一生这种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拍摄一部有关大屠杀的片子,影片将会讲述她的故事,她受了多少苦……"
但影片也挺复杂,其中,艺术教授阿妮的儿子拉菲,为了弄清父亲去刺杀土耳其外交官这一行为的动机,返回到阿拉若山地区,寻找自己的身份与族裔历史。
为了去到那个地区,拉菲和当地人做了交易,答应为他们带珍贵的胶片,但是他不知道里面真的有毒品……
随着导演和拍摄者的讲述,海关官员受到感动,逐渐认同了那受难母亲的慈爱胸怀,认同了拉菲对父亲的理解和崇敬;他也改善了与儿子的关系。
围绕着历史的再现总是充满争议,影片差不多可以说在呈现关于电影的电影,关于艺术的艺术或者关于历史的历史。在这些争论里,牵涉到对过去的言说方式:讲述、记忆、表演、理解、故地寻根、绘画、照片、家庭录像机拍摄以及电影创作……对一场大屠杀的探寻在今天的人际脉络中穿梭,碎片、误解与和解凸显了讲述历史以及理解悲剧这种行为的影响力。
如果说有这么多争论发生的话,故事如何能够有一个贯穿性的线索?如何能够把这些符号组织起来,并且依据独特的轨道发展下去?
我们需要在影片中观察,什么是不断出现的细节?
在影片中有关画家的画面中,有一个细节,出现在高尔基在异国纽约的画室里,这里有一个细节(历史的裂缝)。
那朵花是咋回事?记得影片一开始,画室里就有一束花吗?这朵花是一颗遗失的扣子的替代物。高尔基的那幅画,是从一张照片生发出来的想象;故事里的大屠杀,是这张照片的背景。而照片中的摄影师和他的儿子,也是遇难者和见证人。
我记得影片中的情形是这样,当摄影师给母与子拍照时,他让母亲用一朵花替代孩子衣服上遗失的扣子。也是这遗失与替代,把影片中包含的多重主题组合到一起。这里有:
1、 流亡者与亲人的关系
2、 幸存者与死难者的关系
3、 民族冲突与社会正义的关系
4、 一个人和他的充满苦难的故乡、故土、故国的关系(祖国的隐喻)
5、 记忆与遗忘的关系
6、 最后,也是特别触动人的:记忆中母爱的流传
影片结尾,音乐中出现高尔基的母亲为儿子缝扣子的情形,这个场景成为全片的终结。仿佛在说,生命被那样残忍地毁灭,但母亲的爱,穿透血泊绵延下来,让后人世代重温生命的价值。
从这个画面我想到中国古诗:"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,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"。重拾历史的碎片,让记忆复活,从而找到今日的族群认同和个人身份。
今天的我们,何尝不是生活在一个见证死亡和慢性自杀的悲剧时代;假如行动已经是如此困难和危险,我们依然可以做的,乃是保留证据以及保卫记忆。
附:
片尾字幕——
本片的历史事件已由大屠杀的研究者、国家档案以及当事人的叙述所证实,包括克拉伦斯·亚雪(Clarence Ussher)的著作。
直至今天,土耳其依然否认1915年对亚美尼亚的种族屠杀。
更深入的分析见:
陈兴武:《一场大屠杀与人民的记忆》上
陈兴武:《一场大屠杀与人民的记忆》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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