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怎样当上右派
1、认识林希翎
问:按您的经历来说,就是老革命了。那怎么会把您打成右派的呢?
我在人民大学学习很努力,因为我就是个高中生,高一的,高中都没有毕业。我们有一些同学岁数比我大,学习跟我就相差得很远,我反正也自高自大,瞧不起他们。结果我发现咱们中央报社班很多女同学,都是《人民日报》这些中央一级报纸头头的老婆,而且有的是走后门进来的。我看不惯,就写了一篇小品。那时《中国青年报》不是有一个副刊叫“辣椒”吗,是专门登批评文章的。时兴的是刘宾雁式的小品,揭露现实的黑暗。刘宾雁写了很多,我心里头是崇拜刘宾雁的。我后来就把这些现象写了篇小品,名字叫《新官太太》。 结果在《中国青年报》“辣椒”刊登了,刊登以后《中国青年报》接到很多全国各地几百封来信。那时全国都是考试读大学,你在走后门,引起公愤呢!接着就有人问,说是人民大学新闻系甘粹写的。后来问到我,我说我写学校的事,某某某是怎么回事,某某某……因为我都有事实的。上面稍微追查了一下,就不过问了,不了了之。那时候新闻系系主任是安岗,《人民日报》的副总编辑。这样我就把系领导得罪了,所以我当右派,也不冤,该当。
1957年反右前我就认识林希翎,但她并不认识我。那时我们新闻系有一个副教授叫汪精丁(名字待核实 ),在南洋跟郁达夫这些人一起呆过的。他是副教授,要转评正教授,必须要有学术著作。他就写了篇论文,论文的内容大概是文学创作与世界观的关系,题目我记不住了。人民大学的新闻系、历史档案系等都在城里头,而其他大部分什么财经系等等都在西郊。咱们就贴个布告,说新闻系某位副教授定于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宣讲他的论文。我们是他的学生,必然是他的听众。结果那一天开始时,在一个很大的教室,前面摆了两排铺上白布的沙发,茶几,请来的都是北京文学界头头脑脑,后面就是我们这一帮他的学生。好,开始了,这个教授就把他的论文提要宣读了一下,他读完了;主持的讲师就请前面这些头头脑脑讲话,那个意思就是捧场。前面两排坐沙发的人互相推让着,我们后面有一个女孩子就说:“我想发言,可不可以?”。
我一听很奇怪,回头一看,是个跟我们岁数差不多的小姑娘。主持没办法,就说可以可以,你上来吧。她上去首先自我介绍,说我是法律系的陈海果,今天到城里来。那个时候城里到西郊每天都有人民大学班车,开来开去。她说我坐班车来看见那个广告,因为喜欢文学,所以来听一听。她开头讲了两三句,说这篇文章也写得不错,但是,话一转,她把我们副教授写的这篇文章批得狗血淋头,那时候我们都炸了,因为她的批判不是随便乱说,都是引经据典,有根有;把他这篇学术论文批得一塌糊涂。
批过之后,她就下来了。主持人再找前面那些人说话,没有一个人发言了,因为这些人请来就是捧场的。我想这女孩子真不简单,穿一套解放军的衣服,都已经洗白了。陈海果参加过抗美援朝,原来也是解放军。这个会不欢而散,最后主持会议的挽回了一下,说汪教授的文章有他好的地方怎样怎样,会就散了。这样,我认识了陈海果。我很佩服她,这个女孩子还不是一般的有才,她引用了很多经典,什么列宁怎么说,什么托尔斯泰论世界观,就是列宁写的托尔斯泰和有关世界观的文章。而会场上前面坐的头头脑脑,也看这个小女孩不简单,就请她写关于文学方面的文章。后来文章在《人民文学》和《文艺学习》这些刊物上发表,她本名叫陈海果,发表时笔名叫林希翎。林希翎这一下就一炮走红了。
问:这是哪一年?
答:反正1957年反右以前,1955年或1956年的事情。可能是56年,她回来读研究生吧。
2、当上右派的第一条罪状
问:反右开始的时候,您做了什么?
答:我什么都没做。
问:那我们就从反右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谈,您当时是怎么理解这件事的呢?
答:我知道肯定要反右的,所以开座谈会我一言不发,不说话。
问:为什么您知道?不是鼓励大鸣大放吗?您一言不发,那不是不响应党的号召吗?
答:我知道要反的啊。
问:那您怎么知道的?
答:我到我同学赵沐兰家里去,赵的丈夫李庄是人民日报副总编辑。到她家里去,她就告诉我们要反右,而且社论都写好了。她说社论是毛主席写的,就是那篇6月7号发表的文章:《这是为什么》。
问:但是鼓励大鸣大放是5月份,那也是人民日报发了文章,各界开始发言;这个时候人大新闻系是个什么状态?您是什么状态?
答:我当时,有一个礼拜天到我同学家里去玩。因为李庄是中国新闻记者团的团长,随周恩来出国访问到日内瓦等,带回来很多外国玩具给他儿子。我们去了他就请我们在东来顺涮羊肉。因为我们是穷学生嘛,礼拜六他们有家的都回家了,我们单身的就两个人。除了我意外,还有一个同学叫张启良;后来是友谊出版社社长总经理,现在退休了。就我跟他两个去。
这样,我们在李庄在家里玩那些日内瓦带回来的玩具。我那时还第一次开了眼界,他带回来的玩具上了发条后,汽车就在上头转,走到边上它会自己拐弯。现在这种玩具不稀奇了,咱们中国也产了。它实际上就是三个轮子,前面两个轮子,后面一个轮子做成横的在肚子里头,所以要掉下去就会自己转向,所以我印象深刻。
那一次他就讲,要反右。他就骂这些民主党派的鸣放,在《人民日报》刊登了那么多。我知道后,回人民大学一张大字报我也不写,发言我也不发。最后为什么打成右派?就是为了林希翎。
林希翎在人民大学鸣放的时候,她发表了两三次演讲,到北京大学又去讲了两次。讲了以后,这些党组织就开始反她了,反她就是批判她。人民大学团组织党组织都不出面,叫学生会出面。就是学生自己出面,组织辩论会;它不叫批判会,实际上是批判会。
组织辩论会,城里人民大学这一块就归我管。因为我是城内学生会的秘书长,具体事务、组织会议、会展由秘书处管。我主持这个会议,下面都是组织好的左派学生,一个个上去批判她。林希翎在主席台旁边站着,她那时跟胡耀邦的秘书谈恋爱;那一天她手里拿着中央内部文件,是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。当时我还不知道,她就问我可不可以发言,我说当然可以啊。她就发言,说着说着她就讲到赫鲁晓夫这个报告,她说你们要感兴趣我念给你们听。下面就不干了,左派学生,那时人民大学副校长聂真——王前的丈夫——就在主席台幕后,马上递话给左派,不能让她讲。
这些学生就轰她下台,但林希翎这个人见过世面的,她也不理继续讲。后来就发展到台下的学生上主席台把林希翎推开,抢麦克风不让她发言。我是主持会议的人,我就发脾气了。我说你们还有没有民主?只准你们发言,不准她发表反对意见。这样我的态度表现出来了,所以说反右第一条罪状就是同情支持林希翎。
3、右派的命运不一样
实际上反右是毛老头发起的,现在我反思一下,中国什么人都有,他有政策,有布置,实际上就是人整人。我主要就是得罪了党支部书记,你在单位里得罪了党支部书记,你就要挨整;要划右派。这就变成私人报复打击了,为什么把我划成右派不划别人呢?因为我平常在学校里瞧不起他们,他们读书比不上我,确实比不上我。再慢慢反思一下,不管在哪个单位、哪个地方,你平常不服从领导瞧不起领导的人,没有一个不倒霉的。
另外,打成右派的命运也不一样。有的右派,就是咱们人民大学新闻系,我是因为后来跟林昭谈恋爱,激怒了新闻系领导,就偏把你分到新疆去。但是在我的下一年级,我是1959年这一届毕业的,还有1960年毕业的右派,他们比我还多。但是把他们分到贵州、云南,都在省会、大学里头。他们在图书馆里头当管理员,属于监督劳动,就不像我在新疆劳改队里劳改。
另外还有几个右派,就留在人民大学新闻系,一直留到1979年。他们没有受多少苦,但是被整被人们瞧不起。低着头,这是事实;但不是去做体力劳动,不是劳动改造,这不也过来了嘛。还有人民大学有个人叫吴尚宇,也是右派,但是他们没有受那么多苦。
另外,我一个同学陈敏,她也是右派,但是她丈夫是钟佩章,原来《中国青年报》的副总编辑。他也打成右派,他原来是跟胡耀邦,团中央的,当然也受到压制。到山东去劳动,所谓那个劳动,跟我们在劳改队劳动是两回事。后来胡耀邦说一句话,就让他重新入党,重新安排工作。
再说艾青在新疆,他是王震要去的,也在兵团。但听说他享受的是处级待遇、县团级的待遇,不像我们每天要扛着锄头去劳动。他不会,王蒙也不会。王蒙也发配到新疆,但是他是通过自治区发配到地方,地方发配到县,县里头发配到公社,等于当农民。那是自由的,没有什么监督劳动。所以右派的命运也不一样。我现在想,有些人人心太恶,人整人。你千万不要得罪单位的领导党支部书记什么的,得罪他他就整你;搞运动把你当反面教材。我就这样在新疆前前后后呆了二十几年,新疆那种日子很难讲。
问:那您还是党员吗?
答:开除了。
问:那是怎么回事?
答:1958年把我补上右派后,2月份就开党支部大会,说甘粹是右派,开除党籍。他们来叫我参加,大家举手通过,就把我开除了。
八、劳改队的苦日子
1、越辩越倒霉
问:那您当时没有站起来申辩?
答:你还辩什么辩啊真是!没有辩的,不可能辩。你越要申辩,越遭到批斗啊。
问:有人辩过吗?
答:没有,越辩越倒霉。再说申辩,后来我在新疆二十几年,年年申辩。当时情况是这样,在劳改农场,每年的五一、国庆节、元旦、春节,只有这几个节日放假。每次放假在三天以上的情况下,我才能得到一天真正的休息。劳改农场如果放两天假他至少叫你干一天的活,这一天活不是大田干活,是叫你挖三十公斤甘草,打六十公斤柴火。有这个定额任务,而且要过称。你完不成就没有饭吃。平常放假,我们是十天算一个礼拜,叫大礼拜。过大礼拜也要安排挖三十公斤甘草,在沙漠里头你自己去找去挖,或者打六十公斤柴火。你就是个强劳动力,也要得半天才能完成,何况我不是。
所以说我逢那几个长假时间,才有一天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。而每一次这种假日,我都不休息;我就写信,给党中央、组织部申辩:我这个右派是冤枉的。但是都没有回信,石沉大海。那二十几年,年年这样的假期我都要写一封信,我心里是不服的。到后来就不写了,对共产党认识了也就不写了,没办法。
2、劳改队的苦日子
在我们劳改队里头,什么人都有。兵团开发新疆时主要的基础是国民党的部队,今天宣布起义明天就是解放军了。用这些人来管我们。另外全国各个劳改队,各个省市县的劳改犯,十五年以上徒刑的人,全部都送新疆给兵团。兵团就集中劳改队,开垦荒地。还有我没有经历过,但是听说过,有劳改队去开矿,那也是灭绝人性的。什么矿呀?是制原子弹的铀矿,叫挖绿宝石矿石。到那里去活不到三年,最后过不了五年都病死;就是因为矿石的辐射。
但是我没有到那里去,我们劳改队形形色色的人都有,国民党的军官、大地主、还有我说过的峨眉山的和尚。还有一个人跟华国锋还是同学,他跟我们讲华国锋在大学跟他同班的故事。有一个年轻的中学生,在四川因为吃不饱闹学潮,给抓起来判刑送到新疆劳改队。这个人说话有点神颠颠的,他姓赵,叫赵四横。我们都不叫他赵四横,给他取个名字叫赵科学。那劳改队不讲理,你只要不听管教的话,戴脚镣,戴手铐,那是家常便饭。林昭不是写戴反铐戴了多少天嘛。戴脚镣,戴了铁的脚镣还要你劳动,还要挑土。有一次我跟我们的班长吵起来了,他也是个劳改员,那班长跟管教一说,结果我就受处罚了。晚上我被反铐起来,铐了一个礼拜才给我把铐子去掉。
问:反铐是怎么个铐法?
答:这样铐着(演示)。
问:那怎么睡觉?翻身怎么办?
答:这个不管你的,没有法律的。我刚才说的赵科学,他跟我岁数差不多大。他也就是个高中文化。有一次,劳改队师部师长下来视察,劳改员都站一排,请师长讲话。这个赵科学他说:报告政府,我有话说!没有办法就让他说,他就说新疆盐碱地开荒是违反科学的。他去讲这些名堂,师长听听也就哈哈一笑就走了。从此他就得了个名字,大家就叫他赵科学。
他已经劳改期满了,但是新疆那里对他这种人就叫劳改刑满人员,还是不让走;就是给你工资。劳改员没有工资,每个月国家按人头发给劳改队每人28块钱;钱由劳改队掌握,给你伙食费。另外规定夏天三套单衣,冬天是两年一套棉衣棉裤。每个人发5毛钱,即所谓零用钱。我们当右派在那里跟劳改员不同,每个月还有32块钱生活费。这32块钱每个月发到我手上,我再拿这32块钱在食堂买饭票买菜票。劳改员是不发他手上,由政府掌握。结果那个赵科学,他后来逃跑了。但在新疆那个戈壁滩,没有办法生活。在劳改队外面的荒漠,他自己挖一个地窝子,上头搭一个棚子,再从我们队里偷一些粮食,在那里开伙。
劳改队就最怕你逃跑,你有什么冤屈,你要纸他就给你,你写我给你转。他就给你讲,判你的不是我们;是外面哪个县哪个市,我们只是接收你这个人在这里劳动改造。劳改犯跑了说明他管教不严,对他的成绩有影响。结果,赵科学跑了,他们就找。找到最后,队上的一个警卫,还有卫生员,在荒野里头把他找着要抓他回来。他反抗不回,因为知道回来更没有好处。结果警卫就一枪把他打死了,那个人命啊,跟死了条狗一样。
后来时间等长了也就绝望了,大概是这样。文化大革命闹得厉害的时候,大概是1967年还是68年,就是这里头。我是3月17号跑的,逃跑时作了准备。首先,我不是还有点钱嘛,这劳改队的钱都被指导员、队长搜去了;就怕你跑,他说替你保管。我那时每个月32块钱,去掉吃饭,能剩个几块钱吧。这样攒了一百多块钱,在队长指导员手里。我不知道用个什么借口,把钱要回来了。然后我买了一斤伊拉克蜜枣、一斤饼干,我说的是公斤。
3、大饥荒怎么过
问:六十年代您在劳改队里,大饥荒怎么过的?
答:那时不是有个定量吗?原来我们干体力劳动的时候,像挖排渠体力活重,每天就定量两斤粮食。也就是说,每个月有五十多斤到六十斤定量。国家给的定量有那么多,平常一般的定量是每个月三十几斤。但是大饥荒时,定量就变成了十八斤,这十八斤根据人头来给。劳改队里头有个事务长,由他管这些事,还有个炊事班,粮食由他根据定量到农场团场场部的面粉加工厂,在那里加工出来领粮食领面粉。每人每月定量十八斤,但是我们吃不到。为什么?这炊事班的炊事员有十几个他不定量,趟开肚子吃。另外连队队长、指导员、会计、统计他们也是在厨房里头,随便吃。他们多吃的部分也就是我们劳改员的,所以说劳改员定量虽然是十八斤,但实际上吃不到那么多。
那个时候发明了“高产饭”,就是把包谷面打成糊糊上笼蒸,很薄很软,一个人也就巴掌那么大一片。像手那么厚叫发糕,那怎么吃得饱啊?吃不饱,饿,也是饿。饿到什么程度呢?我后来不是给你讲过,我就给我哥哥妹妹写信,让他们寄饼干水果糖猪油。还有把毛衣这些都脱掉,给维族人换肉吃。新疆那里有维族人放牧,放羊放牛的维族老乡,拿衣服给他换肉换羊吃。
到最严重的时候,也不上工了,也不像过去天不亮就把你赶起来到地里去劳动,就放任了。每天早上起来也没事,就拿个缸子,带上锄头,就出去了。大家分散各走各路,到外面找野菜。找了野菜放在缸子里头,找点水这么煮一煮就吃。我有时候偷麦子,春天麦子要播种了,麦子是撒了农药的;你拿来先洗,洗上好几遍,再跑戈壁滩荒漠上,把那些树枝挖一个坑,烧一堆大火。等树枝烧完了成了火炭,再拿报纸把偷来的麦子包上,丢到坑里头。先用烧的热沙把它埋上,过一段时候再扒开。吃那个麦子、麦粒,就这么过来的。
我说没有饿死,主要靠哥哥妹妹每两三个月给我寄一个月的粮票。那时候饿啊,有的一个劳改队全饿死,没办法。饿就是人开始发肿,从脚开始肿,一直肿,肿上过了腰,就没救了。那时医生卫生员,你生病了,没有药,也就是给你发一点黄豆,叫救命豆,也就这样。
3、逃跑被抓回之后
问:你逃跑被抓回去没有挨整吗?
没有整我,像劳改员要加刑,这些对我都没有。但是给我讲,你得在劳改员大会上作一个狠狠的检讨。要我检讨,说共产党的法网是铜墙铁壁,像甘粹这样能干的人,也抓到了。那些劳改员都知道,甘粹很有本事,除了不会生小孩,别的都会。把我说到这个程度。
我检讨说“碰得头破血流”,被抓回来。他们的目的就是教育劳改员不要跑,跑在外头没出路,起这个作用。我就根据他的意图作了检讨报告,就放了我一马,没有别的处分。
问:您被抓回去,一直到文革结束右派平反,那几年怎么过的呢?
答:就劳动改造。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,带上扁担就去地里劳动。我后来想一想总结了一下,逃跑在外面的日子很自由,但是也不自由。经济压力太大,因为你每天要生活,要吃饭。在外头当流浪汉时,一天得有十块钱才过得去。两块钱住旅店那个大通铺,另外再一天三顿饭。我还要花一毛多钱买烟,那时候我还抽烟不戒。这一天十块钱我不会偷也不会抢,就靠照相挣钱。后来我也累了,干脆就在劳改队里头劳动,求个稳定。在劳改队,有坏处也有好处,坏处是每天劳动确实太累,好处是文化大革命斗啊斗地我们都免了。在劳改队他还斗你什么呀,所以说文化大革命那些我都没有经历,等于劳改队又是个保护伞。
要说劳改队,每天都是那个场景。千篇一律地反复,没有很多特色,不到日出就要出工,日落了回来。
4、猫与罐头
问:您那时还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经历?
答:我想起来,那时天不亮就出去劳动,太阳落山了天黑了才回来。我们劳改员住一个大房子,二三十个人都是通铺。有些劳改员回来发现,他吃的东西给偷了。什么东西来偷的呢?有猫!有一只黑的花猫,偷吃了劳改员的饭。这个劳改员也狠,抓住猫狠狠地打。在房子外面想摔死它,摔了他就走了。我看了心里不忍,去把猫捡回来。
猫摔断了一条后腿,我就护理这个猫。给它断腿外头找两个棍子夹着,然后缠起来,我也只能做到这个。缠起来以后,我就喂它,为了它我还专门跑去买鱼罐头、鸭子罐头来喂。喂了半个多月快一个月,它好了,腿这两个骨头大概接上了,反正我是不懂。以后这个猫就跟着我,它就在我床上守着。早上我走了,晚上我回来吃,也给它吃一点。喂了一段时候,小花猫怀孕了。怀孕了我就没有办法了,我就把它抱到麦场。那个地方老鼠多,麻雀多,我把它放在那里,那儿离我们住的地方有两三里路呢;我说对不起,我没法再养你了。这个猫就记住我了,每天晚上它从麦场跑到我睡觉的地方,从窗子跳进来,跳到我床上,对我闻一闻。又过了一段时候,它又带着小猫,是它生的,来看我。你说这个怪不怪?后来,我走了,我们这个劳动又出差了;去水库,割苇子,就再没见着它。就这一只猫,通人性,它知道我是它救命恩人。说到这里我给你讲个事情,我不是买鸭子罐头来喂它吗?那一箱罐头是24个。买罐头我不可能买一箱,礼拜天我去场部赶场买东西,咱们这些劳改狱友就叫,老甘,你给我带一个!这个带一个那个带一个,就凑够一箱。我就去买了背回来。但有一次背回来一箱24个罐头少一个。第二个礼拜我再去找那个商店,他就不承认了、他们说罐头都没有开箱,怎么会少一个?但是我就遇见了。现在我要买什么东西,都要当面打开点一下。
问:罐头多少钱一个?
答:一块多将近两块钱一个,我一次也只有买一个罐头的钱,没有多的钱。这样,我吃了一次亏。又花了钱又出了力,结果有一个是空的。有个劳改员就悄悄对我说:老甘,你真傻,以后你就不要给他们带东西。他们叫你买东西你都答应,把钱收了。结果你说合作社关门,回来再把钱退给他们。
说起劳改队,还有好多右派兵团都收啊。兵团里头什么右派都有,上海第二医学院的一个右派,现在还在上海。我跟他在32团塔里木农场认识,现在还联系。上个月我到上海,还去他家拜访他。他也是从塔里木劳改农场跑回上海,但他不是劳改员,身份不同。跑回上海这么多年,刚开始自己打工,拉板车过生活。现在还在上海住着,比我小十岁。还有一个在上海化工学院叫许天道,他是厦门的。原来是厦门鼓浪屿多少号,现在没有联系,忘掉了。还有个上海交通大学的胡启华,也是右派。这些都是人才,兵团收去干什么?劳动!不把你当人看。像我们这些右派,你可以利用啊,它都不用。像中学里缺老师,我可以教书吧,不用的!(插话:您还是教过一段是吗),我教过一年两年。
5、摘掉右派帽,再戴右派帽
问:您教过书,是什么时候?
答:1958年打成右派嘛,59年给我分配到新疆。在新疆大概过了两三年,61年还是62年,全国右派摘了一些人的帽子。中央下的文件,就第一批右派摘帽子,把我的摘掉了。我们劳改队不同意,说甘粹这个人劳动不好,磨洋工。但是农场里头政法股长说不行,根据政策该给他摘帽子,就把我帽子摘了。但是环境没有变,我就去到团部找他们。我说我现在不是右派了,你们又不用我每天挖大土挑大土,你们就缺挑大土的吗?这样就给我安排到中学教语文,教了两年三年,就碰到文化大革命。文化大革命把我揪出来斗,又戴上右派帽子。
问:文化大革命在学校里挨斗?在中学里挨斗?
文化大革命斗我,又宣布戴上帽子,把我送到劳改队。送到劳改队我想不通,我就偷偷地写了封信寄给师部劳改处,就问我到底判了几年刑;我说,如果没有判刑,把我放到劳改队不合适。结果这封信起作用了,师里头把我的信批了一下,转回来,这样就把我从劳改队——还在劳改队里头——但是不再跟劳改员一起,带到另一个地方监督劳动改造。就是在那里过了段时候,我就逃跑了。
问:在劳改队跟这时的监督劳动改造有区别吗?
答:干活没有区别,拿钱有区别。劳改员的28块钱是国家发给劳改队,劳改队来掌握;我是所谓有工资的,每月32块钱生活费。这32块钱每月是发给你自己,你用这个钱去买饭票菜票。
问:当时那么多劳改人员,女性又很少,那这些年轻人成家怎么办?要是不能成家他怎么过日子呢?
答:劳改员嘛,还成什么家?除非你劳动刑满了,所谓叫刑满就业人员,但也不放你走,还在那里。就是所谓你有公民权了,可以让你回家或者在新疆找老婆成家。
问:那时有没有家里人给您想办法介绍对象?成家这个事怎么考虑呢?
答:没有考虑。后来给我摘掉帽子,我在学校当老师教了两年书;那时校长给我介绍对象,我看了一看,不满意,我不要。因为我心里头还有个林昭,我在新疆二十年,没有结过婚。
问:那时候林昭也没办法联系。
答:联系不上,后来我知道,林昭病重住院了。
问:您估计就是住监狱了。
答:关起来了。
问:那您一直从1970年到1979年都在劳改队?
答:一直到1979年2月份。
九、右派平反 再回北京
1、找人大 找工作
那时北京这个同学叫陈敏,给我写了封信,说中央有个55号文件,右派一律改正,你回北京来吧。我接到他的信,就正式打报告请假,我说要到北京去;我是右派不是劳改员。后来得到批准,我就从新疆跑到北京。在北京站下了火车,坐蹦蹦车,不是出租车,是蹦蹦车,到我同学家去。
我同学她丈夫是以前《中国青年报》的副总编辑,后来是中宣部新闻局局长。到她家里一去,我同学基本上不认识我了。那个时候很狼狈,同学叫我吃饭,留我在她家里睡,她叫我跟她老头子睡一个床。我说不行,我身上全长的是虱子。她说你赶快洗个澡,又把她丈夫的衣服给我换上,把我的衣服全扔了。我就睡她儿子的小房间。
然后她就替我去找人民大学,我自己也到人民大学去,它那时有个右派落实政策办公室。人民大学有招待所,就给我安排在那里住。但有时候我不住,晚上还是回到我同学这里,在三里屯。那时,我同学她丈夫官复原职,通过他找到当时人民大学副校长张腾孝,说我这个事情。校长就找人民大学党委组织部部长,那时右派改正根据政策,我应该是在新疆安排工作。先恢复党籍,恢复工作,恢复工资级别。
那时北京市公安局也落实政策,给了中国人民大学二十个户口名额;不管你给谁,共产党都是这样。通过我同学丈夫的关系,就把这二十个户口名额中的一个拨了给我,我这样才回的北京。人大开头答应我回人大新闻系去工作,结果一想,我这个学生右派又调回北京又在那里安排工作,怕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。就对我说,你自找工作吧,户口给你办回北京了。
我就自己找工作,当然我这个同学钟佩章也想了办法。我还到杭州去了一趟,找了浙江大学,浙江大学党委书记接见了我,看了信以后也是推托。说我们是工科大学,不是文科大学,你学文的,我们不好安排。后来我同学知道了又写封信,说你到浙江义乌去,义乌地委宣传部长跟她以前是同事。结果我没有去,我去了在那里干啥?说可以安排到义乌剧团当编剧,但义乌剧我都没有看过都不懂,当什么编剧啊?就没有去。
我再回北京,没有工作;我这个同学的丈夫就找到原来胡耀邦的秘书,当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党委任书记叫李岩,后来是中宣部副部长。就找了他,他把我安排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党委宣传部。因为我是学新闻的嘛,他说你在宣传部办院报吧。办了一年半院报,反正也就是个闲人。又叫我到中央党校去学半年,回来叫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办党校;学员都是司局级和处级以上的党员干部。这样,办党校认识了王光美,这样一个来龙去脉。
2、重回体制内
问:经过了这二十多年的苦难,您重新回到体制内工作。1979年回来右派改正了,有没有给您改正的文件?
答:恢复党籍,文件大概没有什么文件吧,我也记不住了。
问:恢复党籍有没有文件呢?
答:也没有文件。文件肯定有,不一定给。
问:您的党籍恢复了,关系落到哪儿呢?
答:我的关系在社科院。
问:您的关系先进到人民大学。
答:人民大学又把户口迁到社科院。
问:您有了党籍,恢复了工作;有没有赔工资?
答:不赔的。我在社科院党委宣传部还跑到统战部去上访了。
问:不是有一些人都赔了工资吗?
答:没有赔的,右派不赔的。文件大革命整的老干部,全部赔工资。但是右派不赔,右派叫改正,不叫平反。一个钱都不给。所以说现在右派不服气,要求补二十年工资。现在我也不想补,补也补不了几个钱。二十年前几十块钱一个月,补不了多少钱。
问:您回到体制内,当时你被打成右派时心里很反叛的。这个心理状态怎么调整过来?怎么能够适应呢?
答:调整不过来呀,我怎么调整得过来!
问:但是您当时还办党校讲课?
答:我没办法,那是任务。党校又学马列主义,又学中共党史,又学政治经济学,我在人民大学都学透了。现在我讲马列主义,我可以从中国共产党成立到现在腐败,我能给你讲得头头是道。
3、假如一生可以重来
问:您觉得一九五七年反右政治运动,作为亲历者,您希望后人记住什么样的教训?
答:后人能记住什么教训我不管,反正现在这个社会已经烂掉了。现在年轻人已经没有信仰了,一句话,千辛万苦就挣人民币。认钱,别的都不认了。你说我们这些事情,他也不感兴趣。就像你们现在搞林昭这些东西,我不反对也支持,但我说没有用。因为现在还有多少人能够听得进去?那正义的、热血的青年已经没有了。社会也没办法,年轻人现在好,不搞运动了,不整人不害人;但是现在的职业竞争很激烈。你要生存,要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,有房子有吃有住有汽车,你就必须兢兢业业地工作。或者你必须有后台有关系,否则你再有本事,你考得再好,狗屁没有用。
问:如果您的一生可以重新来过,还是这样的社会和制度,哪些事您会做哪些事您不会做?
答:如果叫我重新来过,我就赶快下海,自己去奋斗,去游泳,不相信共产党这一套。我不会参军了,我想一想自己走错了;因为1949年解放的时候,我应该跟着我大哥到美国去。我大哥他在中国保险公司,就靠我父亲活着时的那点资本。我父亲原来是中国银行汉口分行的襄理,所以说我们等于是公子哥儿。我大哥哥是大少爷,二哥是二少爷,我是三少爷,我妹妹是四小姐。我就不会参加革命搞共产主义这些,不会了。我会想办法在49年跟我哥哥走一条路。我哥哥也犹豫了,没有走。他有这个条件,他是上海保险公司总经理的秘书,跟着他的总经理,可以到美国纽约去。要是我到不了美国就接着继续读书工作,走自己的路,不信这一套。
十、记录六·四 回忆林昭
问:您后来把对林昭的回忆和您对六四学生运动的观察写成书了?就是这本书(《北大魂——林昭与“六·四”》)
甘:(赠书给采访者)要回忆林昭,我考虑很久,没有下笔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就发生了六四。六四的时候我在社会科学院,单位的办公室就在建国门。那时候在社会科学院上班,我每天一早就先到天安门去转一圈。
那时我就有个心眼,当时我就注意了,就收集那些材料。报纸上发表的有些材料或者是发的传单,我每天都收集,每天都记下来;因为我当过记者嘛。后来我灵机一动,就把林昭这个事情跟六四连在一起。
天安门广场聚集那么多学生,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、人民大学都在那里安营扎寨,每一个大学都搭一个帐篷,竖一旗杆,旗杆上挂着他们的校旗。实际上从我的经历来看,六四不应该发生这些流血事件。到后头,学生已经没有劲了。学生形成一个什么情况呢?天安门上倒是有个帐篷,中国人民大学一个旗子竖着,但是实际帐篷里面没有人了。都是学生自己轮流值班,这些大学都是这样的。
那时候如果像赵紫阳那样处理,就软着陆,完了没事了。当然现在揭露说,李鹏、陈希同等在邓大人那里假汇报,把学生这个事情汇报得太厉害了。最后邓大人就下令调军队来镇压,走个极端化。在调军队来镇压的时候,还发生了这样一个事情,我现在脑子记不住了,还可以查得到。是调哪一个军进北京,那个军长(叫什么名字可以查得到的,我现在记不住了)(答:38军军长徐勤先)不同意,就把那个军长撤了,那个军长后来倒霉了。
到六月三号晚上,就听见天安门那里枪声放鞭炮一样,叭叭叭叭叭。六月四号一早我就跑到天安门,进不去就走到天安门往东,那里有公安部,公安部对着有条路叫南河沿吧。从那条路出到天安门,虽然进不去,但是看得见。天安门里头全部坦克群,一排一排地摆着。另外解放军拿着枪在那里,阻挡这些人进不去。而且北京人有个特点,喜欢看热闹,这老百姓都爱主动去看。后来解放军就轰这些人,轰了不行就开枪,这一开枪老百姓就跑;这个我在那里亲自看见的。
就在公安部门口,有一辆大的公共汽车给烧掉了。本来学生是把这些公共汽车摆在马路中间做路障,阻止解放军进城。实际上是六月三号晚上开始镇压的,这个本身可以避免,主要就是邓大人。邓小平这也是他的转折点,从此形象就跟毛泽东一样,也是个极权统治者,也就露出了共产党、法西斯独裁的本来面目。
六四我天天去看,有时候也随着社会科学院的游行队伍到天安门去游行。我每天记下来,记的时候突然想到林昭。现在我的写法是记日记的形式,记了一个月,这里头前面就是当天的情况,全是事实,有学生的请愿书,学生什么时候提出要求等。这些都是那时报上发表的,我作为日记形式给它记下来。下面一部分,就是我回忆林昭的事情,采取这样一个写法。这种写法别人还没有,我想这文学写作我就不同于他们。
所以这个《北大魂》等于是两部份,前面一部份日记,关于六四那一个月的情况是怎么发生的,一些具体事情;后面一部份就是我回忆和林昭的事情。《北大魂》就是这么一个内容。这学生要求民主要求科学,五四运动它也是打着这个旗号。六四实际上也是学生民主运动,给共产党镇压下去。就在这一点上是有联系的,所以我这个书的名字叫《北大魂》。因为要系统地写林昭,我没有那个精力。这样就写成日记,每一篇日记里头想到林昭一点东西,就提林昭一点,不是系统的,不是全面的,操作起来写起来就方便一点。
问:书稿到哪一年出版的?
答:没有出版,这个书是六·四那一年我写的,两个月写出来。那个时候很有激情,写出来的稿子给这个看给那个看,就没有出版。胡杰帮我打印了一份,我找不到地方出版。找香港也找不着,我也没有这方面的人。最后,瞎猫碰着死老鼠,我有个朋友到加拿大探亲,我就把这个稿子复印了一份。那么厚啊,给他带到加拿大,从加拿大寄到台湾。
我那时候想,能出版就行;不要稿费,我要五十本书。结果他就寄来合同,我跟他签订合同。他遵照诺言出版,给我寄了五十本书。
问:您那时候天天去广场,六·四后来搞清查,您怎么过关呢?
答:社科院很简单,因为我每天去,连写这个书,社科院都不知道。我也豁出去了,因为写这个书,台湾一出版,共产党肯定知道。他要找我麻烦不是不可能,我也就豁出来不怕了。
我突然想起来了,林昭私下给我讲过,王前跟林昭在一起时告诉林昭,说她原来是河北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。读书、进步、靠拢共产党,这样跑到延安去,等于是进步青年跑到延安。去了以后,那时时兴组织介绍,组织部长给她介绍刘少奇。王前开头还不同意,不同意就劝说她。王前最后跟组织上这么说,“我现在还是个姑娘,我还没来例假呢!”结果共产党组织就说,没来例假没关系……她第一次来例假之后第二天就结婚。另外还有一个,刘少奇当选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,那一天报纸来了,王前看着报纸,就自言自语地和林昭说了一句,说“他胖了”。这是林昭后来,我跟她在一起,她讲给我听的。
我还记得,当时我们在人民大学铁一号里搭了几个炉子,教职员和学生轮流值班,往里头丢柴火。但是晚上,就叫我们右派值夜班。王前晚上带着她的孩子(女孩还是男孩记不清楚了)来看我们,还带了点心、饼干、蛋糕给我们这些右派吃,所以印象比较深刻。
2014年3月25日 根据采访录音整理
备忘:感谢邓传彬协助记录采访录音稿,感谢吴娟做整理校对。我最后对校订稿作了压缩和整理。为阅读方便,对内容作了时序调整,例如将谈反右的集中在一起,将回忆新疆劳改的叙述调整到一起;未完全照录音时间顺序。
附录:
2013年4月29日 甘粹先生灵岩祭酒辞
灵岩祭酒辞
——林昭殉难四十五周年祭
甘 粹
林昭:
曾在清明的万佛高处南酹祭你!也曾一年九度,在铁玫瑰园与你相对相依……倪大姐北来铁玫瑰园看你那年,我也曾遥想过南赴灵岩亲祭。“一品景芝,百味天下”:这两瓶酒就是那时备下的。
可病缠气喘,终竟我连铁玫瑰园也去不了了!尤其近来,终于读到你的血书家信!终于读到你的战场日记!无限悲伤中,每每中夜彷徨,可我至多至远——只能从郎家园走到现代城!……
自梦中你一袭白衣扶棺西陲向我无声地走来……姐姐,龙华桃红已经第四十五度!我们在上海乌鲁木齐教堂前最后诀别,近五十四年了!最后那次灵岩祭别也倏忽九载!可我再也不能灵岩亲祭你了!特恳托朱毅代我在姐姐自由碑前打开这两瓶祭酒——他曾清明万佛高处陪我南祭,更见证张元勋先生一笔一划“雕刻”你,见证我一稿一稿、一雕一雕审你,见证你的闺姐倪竞雄、你的上铺程一瑛千里万里南来——我们一道陪伴她们来铁玫瑰园看你!
(图片:甘粹、朱毅2009清明于万佛包遵信无字碑南祭灵岩)
六酹碑前,三洒长空 :九酹的碧天翠地之间,是耄耋之我苍老凄凉的又一声声“姐姐”!——呼唤永永远远36岁的你!比地老天荒更其苍老! 凄凉得一如我面对《灵耦絮语》悲吟低回刘天华之《病中吟》…….而你,我的姐姐!——我的猫咪!你一定在天国热泪盈眶地推开那扇二楼的窗子再度倾听!…….
一品景芝,百味人生:六道金圈,两擎庄严典雅的深蓝色天柱——天与地这样的维纳斯杯之间,我们在继续大清海军部庭园或天坛、景山、团城、金水桥畔的相挽而行吗?……你我一定在深情回首《灵耦絮语》中两个天涯沦落人那真实而永恒的絮语——
我说:除非别人把我们分开,我们之间不要分开!
你则更正我道:除非我们自己分开,别让人家把我们分开!
一下子我们两个又都笑了——仍然忧郁而悒抑的笑!我还是说:你看,姐姐——我总是叫你姐姐——一句话里鲜明地表达了两种不同的性格! (参见《林昭:灵耦絮语》236节)
是“人家”,是劫世,更是自由战士的神圣使命和复仇女神的道义担当把我们分开了吗?!——永远地分开了吗?!不,姐姐,你推门拦住我那一刻噙泪而柔情的声音——“刚才刘天华的《病中吟》,你是特地为姐姐奏的吗?”——更永生永世缠绵萦紧着我了!《灵耦絮语》中多少细节,正是当年你的娇柔、你的风采、你的词锋!……正是当年我们反叛的爱情时光与瞬间!…….是的,透过以血还血的万古荒诞与真实,姐姐啊,那铁窗血絮中夜夜奔涌的爱的深处,不正是我们的失乐园?!不正是姐姐夜夜向我展读的普罗米修士受难的担当、圣洁的复仇?!——复仇!复仇!!为人类,为浸透林木——浸透木质木纹木筋的世纪华夏之血!也为浩劫夙世之千年孤独!……也许我永永远远读不完它,也许世人永永远远读不懂它——《灵耦絮语》!人类爱与神性血写的极致!一个中华女儿——一个自由精灵奉献夙世旷古的绝唱与悲怀!——
爱情是美丽的!
反抗的爱情是美丽的!
比死更强烈的爱情是美丽的!
(参见《林昭:灵耦絮语》181节)
亲爱的姐姐:张元勋先生这个月12日骤然去世了!而明天,就是钟海源女士第35个忌日——他是我委托祭酒人的挚友,李九莲的战友,无肾无坟无处可祭!恳请你允许我就在你的碑前,把另一瓶一品景芝感恩地献祭於张元勋先生,感念地献祭於钟海源女士!——
感恩我永远敬佩的张元勋先生,敬佩与感恩他生死之间探监提篮桥的凛然与至情!
感念钟海源女士那反抗的、比死更强烈的爱之美丽!
天地九酹:
灵岩碧翠,地老天荒……
永永远远的姐姐,快了!——天国等着我!
2013/4/28于北京
为了心中的天平永不倾向邪恶,纪念林昭,支持艾先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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