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访者:《女声》编辑吕频
按:北外性别行动小组为话剧《阴道之道》发布的“我的阴道说”系列图片传遍互联网,意外遭到了无数攻击辱骂。女声为此采访了曾在2003年发起《阴道独白》大陆中文首演的艾晓明教授,她希望将坚定的支持传达给女生们,亦透过这场风波,阐述她对中国女权主义行动取向的思考。
关键词:阴道 女权 文化批判、社会运动
电话采访时间:2013年11月9日下午
采访整理:吕频,妇女传媒监测网络/女声
男权文化所受的挑战远远不够,
他们有权力的支持
艾:难道阴道不应由拥有它的人做主,却应由其他人做主吗?这些女生们白板上说出的话都是在申张女性的意志。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性的方面,女人拥有自主权——本来应该是常识。但我们这个社会中存在着的厌女文化非常排斥女人的自主性,因此,当女生演出这样一个戏,厌女文化就找到了一个爆发点;即可以借题发挥,表达对女性、对女性声音和女性独立自强自立的文化那种“本能”的排斥。这里也反映出一些内心的焦虑。
“我的阴道说:我想让谁进就让谁进”等等这些话,乍一听来显得很突兀,是很容易将之荒诞化的。但女性做这样的声明,背后是有一套不同于男权的文化立场和表述系统;不在这个立场、不从这种视角来考虑,就会觉得很荒唐。
其实,人们用身体的某一部分来做意义表达的符号,不是很常见吗?人们说心明眼亮、肝胆相照、十指连心、痛彻肺腑、愁肠百结……如果说看到“我的头脑我做主”不觉荒唐,或者“我的手脚我做主”也没所谓;那么“我的阴道我作主”这又有什么奇怪?我们可以反问下:难道你觉得阴道不应该由拥有它的人做主,而应该由其他人做主吗?我们是可以这样反问的。
由此来看,好像有这样的社会预设:女人身上的其他器官可以由女人做主,但说到阴道,那就由不得她们自己做主了。这个预设不正是出自阳具中心的男权文化吗?在这种文化传统里,阴道可以是所有男人的公共财产,也可以是某一个男人的私有财产。如果这之间有矛盾,那女人的阴道也可以成为一种战利品,胜者为王。古希腊最著名的特洛伊战争,传说里就是为美艳海伦而打起来的。所以到今天,一个女生说阴道属于我自己,很多人反倒奇怪了。
为什么我们这个社会里这么多的强奸和性侵害,而且其中很多侵害儿童的是对儿童负有责任的人:校长、班主任、老师、家里的男性长辈……这都建立在一个普遍的前提上,那就是根本不去考虑这个拥有阴道的人自己是怎么想的;作为一个人,这个女孩或者女人是不是拥有自由意志。那不就是把阴道当做战利品,天生要被俘获的对象吗?而性侵女童,简直就是不战而胜。
我的阴道我作主——由此招来的嘲笑、污名;其反对者的立场无论表面怎么说,骨子里都是男权中心的,是基于蔑视和否认女性自由意志的文化。 你说微博上的反对和嘲笑的声浪,我认为,那些人敢于说这些,一定是得到了社会文化的支持。
就像海南性侵事件,媒体报道是受限制的,家长和女孩的声音是被压抑的,独立调查是不允许的,律师是见不到家长的。社会权力结构设置了种种障碍,这种种表现都在说明这一点。这样的地方发生强奸,背后就是有权力和文化的支持,因此抗争也特别艰难。
话说回来,演出阴道话剧,这可以说是个很小的事情;不就是一个戏吗?可是在中国的社会文化背景下,它也不算个小事。女生举牌遭致嘲笑和攻击,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,这个社会原来是这么抗拒女性的声音,这么不愿意听到女人讲述自己的故事;这么忌讳女人把性、把自己身体的一个部分清清楚楚地说出来。而让这一切陷入混沌,蒙上一团迷雾,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控制,并且赢利吗,说难听点就是更有利于混水摸鱼。面对那么多骇人听闻的对妇女的人身伤害,这能有任何好处吗,没有。
男性文化源远流长,非常强硬,它在中国受到的挑战还远远不够。“我的阴道说”……是要让这个社会明晓:阴道是有脑子的,阴道还有牙齿呢——我们广州有一位女性艺术家就创造了“阴齿”这样一个作品。人们喜欢享受阴道,但不喜欢阴道从属于女人的自由意志。那么,现在他们对阴道也会思考产生出那么大的反感,这说明女生的行动已经起到挑战的作用了。其实,一个有基本礼貌懂得基本的相互尊重的人,都不会去嘲讽这些同学。他应该会想:“为什么她们要这么说话?阴道在这里,意味着什么?过去的人们怎样说,这些女生的说法有什么不同?”这样就可以去了解《阴道独白》这个话剧在全世界十年来的演出历史;也就会理解和明白,今天的“我的阴道说”……是从什么语境中说出来的。
我细读过伊娃·恩斯勒的《阴道独白》,这部话剧的主题涉及到自由的性、暴力的性和多元的性这些主题。要讨论它,就不能只是抓住”阴道“这个字眼,还是要看剧本和戏。脱离了具体语境,很容易歪曲它的意义。
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,我的内心就平静很多
没有文化和社会建设,就没有可能制止对女性的暴力
互联网上发言很容易,泼污水也变得很容易。污言秽语是没有力量的,只是传统文化的回音壁,对谁都没有好处。如果说有些人是这样,他们是被蒙住了眼睛。我觉得也没必要和泼污水的人去讨论问题,只能和能讲理的人讲理。但也没必要仇恨他们,也不用对骂。
有理不在声高。作为挑战者和新的文化的建设者,我们只能用开放的心,更坚韧的意志,快乐地走自己的路。该说就说,该唱就唱,让“我的阴道我作主”这样的声音更响亮。
你问我对女权运动是否乐观,当然没理由悲观。但是力量是需要积蓄的,你看这几年来年轻一代表现出的创造性,多么有力量。如“美丽的女权徒步”和女权行动派的很多活动,已经是光芒四射。
10年来,自1995年以来,甚至100年以来,性别平等的成果是丰硕的。从我们的女权前辈开始,有那么多坚韧不拔的努力,才到今天——一个年轻女孩为了女权可以兴高采烈地上路,还有那么多人去送她。她有内心的力量,当我们想到有很多人都充满内心力量地站出来了,我们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污言秽语。
今年6月我发裸照的时候,很多人说大学教授还脱衣服?我一点都不生气。我认同的大学教授和他们认同的就不是一种人。有人告诉我有很多负面评论,我也没时间去看,我也没兴趣。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。全世界拿身体做行为艺术的,有很多例子;我做得还很不够。而最重要的是,我的乳房我作主,我想做什么都可以。我做母亲可以哺乳,我需要抗议没地方举牌的时候,也可以在上面写字。我能想到别人会说什么,我自信应付得了。
我感动的是,很多人准确地接受了乳房和剪刀并置的信息,我得到来自观众的强烈共鸣。他们的反应就是我理想的读者反应。
如果要将女权主义付诸行动,我们需要长久的准备。不可能一出手就赢,甚至一生都不可能赢;但我们知道必须这样做。这样想,我们的内心就会平静很多。
说是这么说,但每个人遇到压力的时候,还要自己去经历应对的过程。说到底,我们对社会的挑战也是对自己的挑战。文化的限制不仅限制他人,更是限制自我。想战胜一种文化观念的时候,首先要问我们能不能战胜身处这个文化中的自己。如果想得很清楚,我们是不会在乎反对者的。他们有一百个、一千个也无所谓,他们能把你怎么样?
当然,社会中会有各种疯狂的个人,也不排除有男权极端分子会伤害像我这么说的人。但我想,之所以有女权的社会改造,目的就是一个:我们不能让任何一个女性遭受基于性别的伤害。“我的阴道我做主”,如果没有这种声音,没有这样一种女权的文化建设和社会改造,我们没有可能制止对女性的暴力。
我衷心希望,北外的同学们,别管那些泼污水的;把这戏好好演出来,让更多女生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。
落实女性的平等权利,这涉及到社会环境、公共政策以及法律制度等各方面的改造,需要一系列的社会推动;变化是相辅相成的。戏剧的作用不能覆盖到所有领域,但它有独特的作用。它挑战旧有的文化观念,促进新的文化养成,让人们听见女性的声音……。
今天参加演出的女生,她们的表演能达到什么水准,这不是最重要的;重要的是,她们会在这个过程中经历成长,长成像肖美丽那样勇敢、有能量、敢于行动和富有创造性的女人。而她们的行为也让很多还不敢这么说这么做的女生,看到新的榜样。
是的,挑战者不一定有好下场。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,遭受人身攻击,甚至失去安全的生活,失去有保障的前途。人类历史上所有为理想而奋斗的人,所有那些推动社会进步的人,那些科学和思想的创造者,其实经历都是一样的。但能体会到一种有意义的生活,这是无可替代的满足感,是人生中难得的幸福体验。
女权必须在社会问题上有行动,女权就是战斗性的
女权应该成为今天的公民运动的一部分
在社会运动的各个领域里面,中国女权的声音还是比较弱的。女权的步子迈得太小,影响力不够,政治参与不够,和草根女性结合也很不够,它确实有”先天“的弱点。很多女权的活动,还是在校园,在学界,在文化圈。
但现在可以看到:一群年轻的女权活动分子打破了学院和民间的分野。 海南性侵之后,社会上有强烈的呼声,但(一时还)没有女权的声音,那时候我就想:如果这时候女权都不发声,要女权有屁用,还有脸讲什么女权。
这时我看到叶海燕她们的举牌抗议,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活动。参与者里有律师,有民间女权者,有NGO成员,有艺术家。这就打破了校园内外、学界内外的界限。
女权运动要向这个方向走,不应该只存在于教室里。而应该要社会化,即面对社会现实,打破壁垒,做各种连接:包括代际之间的、女权和同性恋权利团体之间的、各种公民权利运动者之间的连接。这样,中国的女权运动才会有强大的生命力。
女权不应该是书本上的概念,也不是舞台上的狂欢,它应该是从社会运动的活水里汲取生命力的实践。成为当下的公民运动、维权运动的一部分,女权才能发挥她应该发挥的更大作用。
女权必须在社会问题上有行动,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,那只是形式主义的女权。女权就是战斗性的,就在民主国家都是这样。
10年前,我和学生也讨论过报纸上的歧视性广告,还和广告商一起座谈。现在看到这些广告,我不会像当年那样有强烈的反应。在某种象征符号中把女性当作物,这种表达方式是性别压迫制度的结果。我们直接去反对这个结果收效甚微,需要反思并向全社会揭示性别压迫的原因。
这个社会有很多问题,有人说没有什么批评的空间了。有很多不乐观的理由,但很多人仍然在坚持。我觉得,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,在非常黑暗的状态下,起码可以做一件事情:保守自己。我不会改变我的观点,听不听是你的事情。如果说,不可能马上看到结果,也不可能不能改变对方,但我们至少可以坚持下去。
中国女权的使命是重大的,但社会变革需要很多积累。我祝愿北外同学的演出成功。愿她们面对各种声音,重新掂量自己,迈出这一步,找到出发点,在骂声中成长——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。
吕频根据采访记录整理,艾晓明在此基础上做了文字修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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