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7月29日星期日

幸存者的屈辱书写

          
——ME TOO 的知识生产或从林奕含说起

             艾晓明

ME TOO的七天,基本上打断了我计划中的创作准备;每天都有新的事件、新的主人公和新的角色参与与辩论。太多的创伤叙述以及太多来不及反驳的沉渣泛起,让人在思想和情感上都超负荷。更令人难以摆脱的是拉底智商的跟帖和无理纠缠。学界、媒体圈过去熟知和神交的朋友也在漩涡中翻脸;友谊难以为继,立场就此一别(或许友谊和立场也是基于幻想的共同体,事实是没有友谊,在随笔“不过一群娼妓”中已言尽于此)。最麻烦的是有人追着喊着跟帖,二加二等于五,此刻等于五,永远等于五……不再是理性互动而是话语霸凌。

进入这场辩论,深深意识到,作为女性,你不是获得解放的人。基于性别的霸凌一直在,只不过被自己掩埋或遗忘。一旦进入辩论的壕沟,那强盛恒久的阴暗话语卷地重来。我不能忘记章文这样的知识分子可以宣告杀心,指控者却被要求扼住喉咙,停止呜鸣。我也因此理解了林奕含在诀别这个世界之前这样谈到她的书:

Primo Levi說過一句話,他說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。但我要說:不是,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。

     一、何为屈辱

ME TOO中的发声,也正是被强暴/性侵后的幸存者书写;其中的生命经验,饱含压迫、羞辱、委屈、耻感。事实证明,说它叩问这个社会的良知是想多了,多少良知代表对此是不屑一顾的。说希望再不要发生类似的悲剧,对于运动的自觉领导者或许是,对很多早已被性别的暴力震慑、俘虏和改变了人生轨迹的牺牲者已经不是。就像林奕含,她在写作中亦不相信这能改变什么,我想这也强化了她对自己这种书写的感受,她称之为“屈辱的书写”。

我从很多ME TOO的故事里看到林奕含式的“屈辱”,林奕含的陈述包含了几层意思,第一,诱奸且受害人爱上强奸者,故事有关堕落、屈辱、不雅;第二,这是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——“因为这么大质量的暴力,它是不可能再现的。”林奕含说的“大质量”,有多大?就我们这边的情况来看,《人物》公众号上周发布问卷,不到24个小时收到了超过1700个和性骚扰、性侵有关的故事。其中,绝大多数遭受侵犯者都选择了沉默。这是编辑部的一天,假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开放信箱;假如有一百个刊物做这件事,我们的现实认知,会沉没在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中吗?

第三,林奕含所说的“不可能再现”;这是更值得深思的问题。为什么?从《人物》中选载的叙述中,我试图来回答这个不可能:首先就是太多了,太平常了,它就是女性的日常;每天都在发生,不足为奇。

试问,有多少女性不是这样,通过熟人的裸露、异性的猥亵、男孩的性游戏、对偶像的崇拜而失去天真,进入性别等级的社会仪式。而且,偶然、琐碎而难堪的场景,家长、学校何时教过你怎样诉说?遑论记忆?再则,即使是有文学怀抱,试图书写,又能从哪里找到书写的范本?更大而化之地说,在哪里可以找到控诉屈辱的女性文化传统(你能找到大量名画是强奸主题,但那多是男性艺术家的作品;书写被强暴耻辱的女性主体在哪里)?它也没有知识上的传统(在女权主义的写作理论中是有的,但林奕含或者很多非文学的爱好者没有来得及接触。)

第四,从没有传统的地方开始书写,还有一个面对语言的问题。那个作为经典的语言不是你的,它美且蛊魅,为另一性助力。你所崇拜的人、营造出这个传媒偶像的人(无论是林奕含书中的辅教名师,还是这边的长江学者或者百大思想家之类),他有语言之美的加持。我把这个语言的范围扩大了,在林奕含的语境中,它没有那么大,特指的是中国语言文学之美。

她说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,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,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?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?我想要問的是這個。”这个传统,是她所相信的人文情志,是“思无邪”;大而言之,人类语言文明创造出的教养、情怀;这也应该体现在异性交往中,是爱与美。但最后的问题在于,这些文辞变成了欲望的巧言令色。因此女性所承受的,不仅是被占有和控制的羞辱,还有语言的背弃(它就不是你这一性的,它书写在你的身体之上,以它的美来捕获你):

我的整個小說,從李國華這個角色,到我的書寫行為本身,它都是非常非常巨大的詭辯,都是對藝術所謂真善美的質疑。我想用一句話來結束,怡婷她在回顧整個大樓故事的時候,她有一句心裡話,她說: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,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。

那离开语言,你又怎样讲述自己的屈辱;何况,写作者无力改变现状,只能是加倍地体会到羞耻。

二、屈辱作为知识

林奕含之死引发震撼,在台湾激起反性侵行动的公共讨论。她的遗作对ME TOO运动也是启发,并带动了新一波打破沉默的声音。

如果我们把《人物》的故事看作性侵暴力幸存者的证言,那么,其中饱含的生命经验,是可以填补我们在社会认知方面的空白的。它是我们理解女性何以会遭受屈辱的知识,它也包含了权力制造屈辱的机制。

首先是性教育的缺乏,再加上社会文化中的性禁忌,把很多女孩按在无视情欲的无知状态。在成长年代,毫无准备地陷入来自家庭成员、熟人和亲朋的性侵犯和骚扰。由年龄造成的知识、权力的差异且不说,就同龄人的性别处境来讲,男童对性的探索往往是主动的,而女童却是被探索/侵犯的对象。不可说的身体私处却被贴近、解锁、强暴,它撕裂了无知又隐蔽了求知欲,造成最初的惶恐。

再一个,当女孩鼓足勇气告诉母亲;甚至在母亲发现女孩被性侵的处境时,母亲往往选择退让甚至忍气吞声:我妈回了一条很短的消息,只有五个字。时隔多年我还是记忆犹新,躲开就好了’”“派出所了解情况的时候我妈跟我说,别说他摸了你的胸,女孩子家家的不好。我也没有说。”“妈妈安慰我说老师只是对你特别宠爱而已,但她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”,“妈妈第二天赶到学校详细的询问我发生了什么,并选择了绝对相信我,但他们选择了沉默,”……

若要问母亲们为什么选择忍让,一个是在性之不可说的禁忌,更重要的则是男权的贞操观。女性的性是节操的象征,被性侵者失去了贞操,因此是格外的不洁和可耻。她对性侵的每一个指控都将社会想象凝聚到她的私处,正如这次讨论中脱离了女作家主体的屁股和大腿,她的创伤成为公共展品。这个展品代表了应该压抑的欲望和无法掩饰的不洁;简言之,她就是个行走的耻辱器皿,人人得以唾骂之。怪了,为什么不骂性侵者?因为在文化中,男性的主体性是无需置疑的,男性在性上的主动性(侵略性)是男性气质的一部分。即使男性不可性侵,这并不是他的性本身有问题。他天然是性的拥有者、统治者和狩猎人。

母亲们是这个性别压迫文化链上的完成品,她们的畏惧、躲闪,是背负社会耻辱的无奈选择;要自保避免更大羞辱,只能沉默:“因为,在我们那个小城市,这件事情声张出去,即使大家相信了我们,他会成为噩梦,我也是被恶魔玷污了的人,我将背负着一辈子不干不净的罪名。”

第三,仍然要说到男性在这个性别处境中的优势/权势,大部分性侵者是男性。对,不是所有的男性都是强奸犯,特别是在受过教育的法治社会。其实古代社会的公序良俗也不允许强奸,不过那并不是为了保护女性,而是为了保护男性家族对女性的专属权。它和现代社会强调妇女意志的法律概念不是一回事,特别是约会强奸、婚内强奸,性骚扰,这都是女权挑战法律后新增的概念。

大多数性侵者是男性,这是一场古老的性别的战争。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林奕含将对女性的性侵比作奥斯维辛是耸人听闻,即使林奕含之死他们也会归之于小概率事件,不过是抑郁症的结果。但从《人物》的故事中,我们也可以看到,各行各业、各个年龄段,城市乡村,从小学生到公司白领,遭受性侵的都是以女性为主,这是基于性别的压迫,女性引起性别成为猎物。至于抑郁症,它既加剧了受害人的困境,又可以成为性侵责任人的挡箭牌。

正如讨论林奕含之死时一位台湾女律师所说,她代理的一个案子中中,最后受害人以死终结了庭审。因为她要不断地证明她的创伤,反复用语言打开私处,呈堂据供。她的情史性史要经过社会大众的公审评定,每一处瑕疵都可以被拿来作为受害的理由。而且,她的病历也要被调取,用来证明她的证言可疑。最后她只能归咎于自己:错在太勇敢。 
  
她没有撑到赢的一天,她对自己执行了死刑。就算林奕含写尽被性侵少女的创伤屈辱,那位老师原型也不受法律惩处。就此而言,性侵幸存者,连奥斯维辛的幸存者都比不上。奥斯维辛已被关闭,她们中有人发疯,有人自残,有人抑郁不愈,或者成为内心耻辱的囚徒。

        三、说出与回响

作为社会运动的ME TOO叙述,挑战了社会认知的盲区,让受害者发声以置换有关强暴的传统叙述。受害没有错,也不该背负耻辱生存。讲述带来力量,力量来自分清是非,厘清责任。这对受害者来说成为社会动员,籍此摆脱文化羞辱而重生。

但它的特殊性在舆论中也带来分裂。如前所述,性侵者并非黑道土匪绑票的,他们大多数是熟人朋友甚至亲属。职场性骚扰和性侵犯更涉及利用权力控制关系,这个权力的来源可以是知识、职权、资源和影响力等等。结果,公众心目中的偶像被打破了,承载了公众希望的朋友圈受到质疑:你的朋友有性侵或性骚扰行为,你们何以保持沉默?

ME TOO的声音也没有天然的正当性,你没有机会天天讲。它被认为是需要为其他的公共危机讨论让步,根本上,它就不被当作危机。它原本就很少浮出水面,结果,现在怎么去持续?宣传口已有禁令,ME TOO面临消声。

可以预见的是,在中国语境中,传统的文化想象并不会因为ME TOO而退潮。一种有意味的连接是,反对性骚扰和性解放的关系现在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,而传统文人的风情想象带出了对ME TOO要搞一种现代的性禁忌的质疑。张庆方律师援引冯崇义教授的推文,言及康梁之纳妾旧典,所谓“才大者,欲必大焉”。单独就才与欲关系之相长而言,我也觉得很有道理。问题在于,现代的性解放运动本来就是要解放情欲,但和传统的纳妾文化不同。这种解放是对男女双方而言,以此用在章文性侵遭举报的语境中,就十分不妥。我已不止一次地说明,将男性的欲望置于中心,无视女性意志,这就是性侵;什么纳妾旧典也无法为之辩护。

情欲解放的核心是,我们承认过去被压抑的主体,其情欲具有天然正当性,男性和女性、同性恋等多元性向都有平等的地位和权利。情欲解放更强调情欲和自由意志的关系。自由意志是说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具有充分的自主权,我们可以说行,也可以说不。这就不能继续维持异性恋霸权,也不可以把一个人的情欲满足置于对另一个人身体自主权的牺牲上。我们的自由意志必须延伸到对身体的自主权,对情欲的满足方式和选择上。但这一解放,首先是排除了各种压迫性的性关系,不是说男性欲大,同事学生就是你的情欲出口;更不用说以后宫想象职场女同事。性自由和性自主都是行使个人意志,前提是尊重每一个人。

有朋友一直好意劝我,别跟太离谱的说辞辩论,但看到一些意见出自知名文人、博主之口,实在是需要记录在案:“说句不地道的话:一辈子不被蹭的,也是莫大遗憾(* 原文是“汗”,我就多事帮他改个错吧)。只能说些酸话。”(吴祚来)

“姑娘,你不骚,被骚扰和性侵的几率会小很多”(乔志峰)

“这一周真是够了。祝福你们此生无性、无骚、无扰!”

还有一个是广州某大学法律系学生的留言,我保留后也找不到了。总之都是些极端歧视女性的言论,不一而足。

为什么需要记录在案?因为屈辱故事激发出的讥评,它刷新了我们对文化积淀的认知。它每天都在提醒我们,让我们去思考,哪些态度是来自厌女症的敌意,哪些是传媒塑造的刻板印象,哪些是早已被女权主义文化批判洞穿的谬论。

前面已经说到,反性侵或许是合乎大家共同的公平正义的理想的,而排斥者却又有两种情形。一种是希望保持队形,依然是雄起雌伏。那么,对于摸一把大腿拍一个屁股是应该当作友好邀请的;完全不应该介意。大家不是队友吗?不是要一起做项目吗?为什么不看在理想、工作的份上,要强调你个人的感受?就是在不反对ME TOO的圈子里,ME TOO的指控至少也带来男女交往失范的困惑,搂一个就性骚扰了?那烙在性上的耻感要落在性开放的人群头上吗?难道我们要放弃对性自由的追求而退回到“男女授受不亲”的规则里?

四、倾听和尊重

在有关ME TOO的辩论中,我看到很多好的文章,它让我拓展视野,还有,认识到倾听的重要性。就性侵争议而言,法律程序不能解决所有问题,它也不容易启动;更不必说有时它也不管用。但起码,我们可以学会倾听,支持受害者发声;如“爱的征战”这个公众号上发的文章所强调的:让受害者的经验、要求真正得到尊重。

例如,性侵害和性骚扰不一样;性侵害或者强奸有不同形式,伤害后果不同;而性骚扰的情况更多涉及到在性方面相处的分寸态度;即可做和不可做的言行举止。这两种情况在ME TOO故事里,有些时候也并没有那么多分界;贯穿在性侵害和性骚扰中共同的问题是违背妇女/他人(设想同性之间)意志。

受害人的故事之重要也正是在于,它让我们了解受害人的意志是什么。就算你一时拿捏不到身体语言的适度感,你也能从已有的讲述看出:什么样的身体语言有疑议,为什么她的抗拒你没有看到,你的亲昵会不被受领。在这个过程中,实际上,不仅是身体距离的合适与不合适的界限要重新度量,包括亲密关系的极致,也需要在沟通和交流中确认。强调性本能,这不再是拿来遮掩性霸权的说辞;要有自由的性,它是保证人在充分自由的意志的情况下发生的性;是双方都平等参与、尝试满足的性,是由自由和尊重来保障愉悦的性。

这应该是另一篇文章的题目了,我引章罗储林文章中的话来结束这篇长文:

与其说故事够多了,多的强化了行为与压迫,产生无辜的受害者,不如说故事还不够,我们还没有认真听、同理、理解背后的逻辑,它还不足以松绑行为与压迫之间的关系。多元的性不会在受伤的经验中长出来,它只会在正视受伤的经验之后,在言说之中,在说自己讨厌的性、想要的性、理想的性的过程中,慢慢呈现出来。

    章罗储林:《我们在做一场非典型的米兔》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8年7月29日





支持Me Too,就是支持女权反压迫运动

—接受凤凰网读书版编辑袁菁菁专题访问

艾晓明 (中山大学退休教授,女权倡行者)

这一周我看到女权运动的突出进展,十五年前,几乎不能想象这场运动有可能发生。那时我们在中山大学和广告商辩论一则歧视女性的广告;会议结束后我们师生团队气得要死。而那时我们的人数很少,认同我们观点的媒体朋友也少。我们在学校刚开始开设妇女和性别研究的公选课。如今,有那么多年轻女性参与推动国际性的反性骚扰metoo运动,勇敢发声;这对于维护女性权利,争取性别的公平正义是非常好的一件事。这是我的第一感受。

第二,在反对性骚扰的议题上,人们认识的差异超过我的想象。来自朋友圈里媒体界、律师界以及平时在反专制上可以联手的人们之间,反响很不一样。我看到厌女症,看到男权观念的反弹。说保守或者更严重一点,好多观点是挺腐朽的。

章文居然肆无忌惮地表达:“我连杀了她的心都有”。这让我愤怒,也为举报者担心。这是公然的人身威胁,居然没有被重视和批评。言为心声啊,他是个有影响的知识分子,不会不考虑公开这么说的分量。发出这种威胁,是触犯刑法的行为。

还有像公开诅咒一位年轻女作家:“这个女人太邪恶”,也是我想不到的。一位享有盛誉的杂文家、《南方周末》的资深评论家,可以在批评言论中如此情绪化,完全不在意这是人身攻击,这是多么强烈的厌女症。

从目前被曝光的性骚扰/性侵事件里,还能看到这种情况相当普遍。如果没有这次me too 运动的激励,女性、包括在性别权利结构里面处于弱势的同性恋取向的男性,不会有这么多人站出来发声,指控性骚扰者,讲述自己的压抑和心理创伤。

由此可见,争取平等权利,创造出对女性友好的职场环境非常艰难。

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艰难现实,女权运动的历史超过一百年,但在中国,进入高校、职场的女性,在一些所谓的知识分子、专家那里,首先还是一个欲望的猎物、性对象。这种歧视女性的文化传统必须改变。需要在高校坚持开设推广妇女和性别平等教育,推进相关课程,挑战在学术圈、媒体界的男权观念。Metoo 运动带来了一个批判的契机,使我们可以通过案例分析来曝光、检视那些依然强大的、歧视女性的观念。有人说这是文革式的大批判,不是的。MEtoo 的批判有现实基础,有很多女性的经验可以佐证;它不是猎巫,而是要带来对社会文化的改造,终结女性因性别而遭受的压迫和困境。这场文化批判终于开始了,我觉得这太好了。

有批评说是帮了政府的忙,转移人们对疫苗危机的重视,还有说政府或者是权力集团想摧毁公益机构或公益代表,他们没有做到的事情,被反性侵的这些女权行动派做到了。Me too简直大逆不道。我觉得这是受困于“阴谋论”了:

首先从疫苗问题来看,像我自己,还有像我们Me too运动里很多积极的活动家,对疫苗问题是非常关注的。我们不是说从今天才开始关注社会运动,关注公平正义和各种社会问题的,很多人都不是。女权运动的活动家们,从支持结束收容遣送制度、关注网络表达自由、介入农民工、女工权益以及参与珠三角的工人维权,这些都可以查到记录。女权行动派是推动社会公平正义的重要力量,这是第一个。

第二,疫苗涉及人权和公共安全,反击性骚扰、性侵害同样是维护人权和公共安全;女性在高校、职场的人身安全,这怎么能缩小为个人的生活作风或者私德瑕疵?家暴过去人们也认为是私事,现在认识不一样了。为什么疫苗问题大家觉得需要全民关注,性骚扰却变成个人小事?这恰恰是因为大家已经习惯了,女性在性别层级上就是处于劣势,她们进入公共空间仿佛是被男性特权所让渡的,是一件高抬贵手的事情。她的权利被剥夺得太久了,她们的故事也因此失声,被埋没甚至找不到语言去讲。她们作为花瓶、香氛,在官场或者文人夜宴里陪酒调节气氛,人们对她们的处境司空见惯了。

今天我写了文章《搞了一百年,不过一群娼妓——咪兔去死,你满意了吗?》就是因为看到一些不靠谱的留言,有点忍无可忍。如有律师一再强调女性不应该抽烟、喝酒到娱乐场所;那样的话你怎么能避免得了性骚扰?我说你是从清朝穿越过来的吗?其实在将近一百年前,1920年代就有女性抽烟喝酒,出入娱乐场所了。中国电影工业的兴起,不是因为有大量职业化的女明星在舞台上做贡献吗?娱乐场合怎么了?娱乐是现代社会的起点之一。出入娱乐场合犯罪吗?为什么你不认为性侵害、性骚扰是犯罪,而认为女性抽烟喝酒,出入娱乐场合是犯罪呢。

也就是说他就没有把女性当做和他同等的性别群体,她有能力和你一样在职业场上打拼,和你一样需要安全尊严的工作环境。包括讨论中另一些拿文人纳妾、风情、娼妓之类来做对比的言论,我都不知道这些从事现代职业,接受了博士教育的人脑子里对女性的想法是哪个朝代的。

我还看到一篇谈法律的公众号文章,它讨论性骚扰的定义说,性骚扰不是一个法律用语,根据现代汉语词典上讲的什么什么。我说你讨论法律问题,首先是谈定义对不对?我就把2005年禁止性骚扰写入法律、各省对这条法律的进一步解释都转在群里。我说你到汉语词典上去找法律用语的依据吗,有没有搞错?我们不能说哪个词进入了汉语词典就可以拿到法庭上去衡量犯罪吧?

所以说观念差异太大了,你讨论法律问题,都不知道有禁止性骚扰这条法律,还谈法律定义,洗洗睡吧。

还有说你们这是搞延安整风啊,摧毁公益清誉啊,都是胡说八道。一个从事公益工作的人,不管他是负责人,还是活动家,他并不能因为已有的贡献而避免舆论监督和社会批评。目前他们受到批评的,也不是针对他们的公益奉献,不是针对公益的理想;而是说在对待女性的性态度上,你举止不当,让女性身处被骚扰和控制的工作环境。

第二点,我认为践行公益理想的人,对社会承担了更多的责任,公众寄望于你。你代表了人权的理想和普世价值。那么你当然需要在工作中提高性别平等的意识、权利和尊严的意识。如果机构缺乏这方面教育机制,那么应该弥补和建设。

而现在的问题是,人们发现一些公益代表背离了这些价值和理想。或者说更年轻的一代有更自觉的意识和追求。这恰恰是捍卫公益理想,是对公益组织和公益人的提升;也是对公益本身意义的彰显。性骚扰显然不符合公平正义的理想,也不符合人权的普世价值;为什么不揭露它,为什么不驱除它;为什么不以积极的行动吸引更多人的参与?

更何况,从受到批评的个人来讲;他也可以成为积极纠错的榜样啊。假如他过去没有认识到问题,他不是正可以用这个机会来自我更新和提升,争取谅解和再出发?

我们必须看到,公益运动不是依靠偶像来维持的。社会运动的规律就是前浪推后浪,新的浪潮带出新的活动家和领导者。这样的性别意识更敏感,人权理想更清晰的青年人站出来,难道不是更好的事吗?有什么可悲观的?怎么会认为揭露性侵害,反对性骚扰破坏了公益?难道把性侵害、性骚扰行为当做公益吗?这太扯了。

(补问:因为现在中国的舆论环境经常是出现一个热点,过一段时间有一个新的热点出现就会淹没掉前一个。而很多切实落地的解决方案依然非常欠缺,这一次中国的Me too运动,您有什么建议或者期待?)

在推动者中间,大家都在讨论,我们怎么样可以出台一些教育工具或者是手册形式的政策建议,使得各个公益机构可以来做培训,提升自己机构人员的性别平等意识,厘清性骚扰、性侵犯的基本概念,找出措施和对策,使受到性骚扰、性侵害的人得到有效的投诉和维权的途径。

像广州性别中心,各地高校的、公益机构和女权圈的朋友们,很多年轻朋友组成了各个团队。大家这几天都在紧张工作,包括跟进个案,建立平台,交流讨论,筹备工具包,自媒体与门户网站互动。

大家这样做实际上是亡羊补牢,希望公益运动自身能够展现新的面貌;在全社会成为禁止性骚扰、性侵犯的典范。与此同时,面对不断曝光的厌女症、荡妇羞辱等,Me too运动还会激发出更强大的反抗能量;会有更多沉默的人站出来,讲述个人生命中被压抑的经验,让这个社会警醒。

从效用来说,社会运动的目标很难一蹴而就。韩国电影《熔炉》讲述在一个聋哑学校发生的性骚扰,这个案子提交到法庭上以后,它也遇到了重重的阻力;以至于一个孩子迫不得已走上独立复仇的路。在给这个孩子开追悼会的时候,那些聋哑人家长更遭遇到国家暴力。警察用高压水枪驱散聚集的人群,那位帮助孩子的老师抱着孩子的照片说,他叫明秀,他是一个听不见声音,也不会说话的孩子。他就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,其实也让观众知道,被性侵的孩子即使有人代言,他们的故事也难以被采信。因为压迫他们的人掌握着话语权,法律的规则也是强势群体制定的;所以他们有这个能力去压抑弱者的声音。

实际上性侵害、性骚扰发生,就是因为存在这个支持强奸的社会力量和文化。所以一次挑战你赢不了。但也不是说了无痕迹,反抗者的社会运动如水滴石穿,或者说逆水行舟,你就是要坚持。

其实不光是要争取性别平等,在其他方面,在我们社会权利匮乏的情况下,争取哪一方面的权利都需要长期不懈。比方说争取公共安全,争取儿童的健康权,争取我们公民的选举权,争取舆论监督权,争取言论自由、新闻自由、表达自由,哪一项是一个运动可以完成的?需要一波又一波的挑战和迎击。

这次好像在公民圈、知识分子中撕出裂痕;好像性别这个坑有点大,有的人掉下去,有的人绕着弯也不吭声。这其实也有一点像美国女权运动经历的情形,那时也有人认为,废除奴隶的大目标是超过女性争取选举权的目标的;或者说是由于战争的需要,战争的目标是更重要的,它也超过女性平权的意义。常常有这种男性中心的观念是认为,统一的社会改革的目标是更重要的,争取性别平等这个目标是可以放一放的,因为后者只是代表少部分人,只是一部分人的权利诉求,因此是它总是可以让位的。我们现在看到的对待性侵的观念分野,也重复了西方女权运动早期的情形。

女权后来发展成相对独立的社会运动了,它不止是普遍的争取人权、争取选举权的运动。因为女性有自己特殊的权利诉求,她所受到的压迫来自不同的原因,不是说阶级的原因或者是种族的原因可以替代,它还有性别的原因。那么从性别的角度上来讲,比如说有一些男性,他可能在阶级位阶上属于弱势的,但是在性别这个位阶上,他是属于强势的,属于有优先权的。他不会因为性别的原因受歧视。在性侵犯、性骚扰的现实中,女性常常是因为性别的原因成了被骚扰的对象,她的权利被漠视,处于权利上的弱势。

因此我们现在看到自由派的分裂(假如有这个自由派的话,我姑且不加质疑地借用这个说法),不过是历史的再现;尤其在中国这个女权批判话语还不够强大的场域,分裂不仅正常而且也是必然的事。

因此我要向那些勇敢站出来的女性致敬,虽然这个话已经被很多人说过了,我还要再说一遍。正是她们的勇气为更多的后来者祛除了污名,包括强加给她们的“荡妇”羞辱。漠视女权的人权目标是不完整的,而却乏女性参与的社会运动也是狭隘的;通过ME TOO动员起来的女性反压迫行动,给中国争取公平正义的社会运动带来新的动力,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它实在令人振奋。

2018年7月27日

搞了一百年,不过是群娼妓 ——咪兔去死,你满意了吗?

艾晓明

这几天很多专家愤愤不平,说咪吐是党派出的奸细,专门来引火烧身炸碉堡,以便救出毒疫苗。由于这种高度的警惕性,我的朋友圈少了很多,甚至多年的老乡、师友也对我表示了最高的蔑视。加上这两天一位律师不依不饶地一再留言,叫我接受其建议,不烟不酒不去娱乐场所;否则后果自负。更有人连续再三拿妓女说事,第一,马丁路德金嫖妓,人家美国媒体顾全大局拒绝报道;第二,国人圣母婊心态,智商性残。第三、第四,拿娼妓说事的真不少。有说神父牧师都嫖妓的,有说才大欲大美极鲜的;再又有拿柳如是做例子的——妓女不乐意也不可硬上。其实后面这位本意是帮着咪兔喊一嗓子的。尽管如此,一堆人拿娼妓说事,看得我真的心塞。我们以为中华女权搞过了一百年,在你朋友那里,不过是堆婊子。

对呀,你可以说你们其实是在向婊子致敬对不对?婊子做着性工作还让社会上减少了强奸犯罪率。可是咪兔不是在谈婊子工作合法化的问题好吗,所有在职场的女性也不都是做性工作吧?在你们眼里,女子就只配干婊子的活伺候男人下半身吗?就且不说被投诉的男性明星是不是马丁路德金,就算是,你们搞的事是在嫖妓吗?哪个实习生告诉你她是柳如是等着你买春?

就这样,把身边的女同事、自己的队友和协助工作的志愿者拿什么纳妾啊、嫖娼啊来比喻,我真的吐不过来了,不想再吐了。

咪吐运动结束吧结束吧,这样我们和男性朋友圈的友谊破镜重圆;绝不会知道这样的不传之秘:在他们眼里你无论如何优秀如何奋斗,最多也就是明码实价的柳如是。大部分哪混得到柳如是的程度啊?可能就是倒在阴沟里被碎尸也没人可怜的鸡。记得雷洋的国人有多少,记得洗头妹吗?她们在哪里?人家没校友啊,路倒路埋都不稀奇。记得徐纯合的妈在哪里吗?

如果没有咪兔,编辑部不会在一个晚上收到一千七百个性骚扰/性侵害故事;高校不会有女生说出被导师骗去泡澡,堵在夜晚的路口索吻或者被导师的朋友强奸的坏故事。这些梦魇如今说出来了,一批人说是坏了公知群、公益圈的清誉,还加上不解风情……现在我都只好打亲情牌了,假如你有女儿,拜托,站在你女儿的角度想想,这是你疼爱她呵护她愿她灿烂成长进入的美丽新世界吗?在男权面前,再好的她,也就是个待开价的鸡啊!

咪兔停下你的脚步,让我们回到玫瑰色的梦里,像美人鱼一样失掉人的双腿,舍弃声带歌喉,换来王子回眸;让我们像最深情的小说里的女主,无限隐忍一夜绽放;让那些导演、教授、专家和圈内权威人士的临幸来得更猛烈吧,待你熬成了柳如是,就勾引他到战场去死;反正他会被册封为马丁路德金的。

昨天我已经被朋友打回初中文化水平了,今天我给另一位京城律师说,脚送给你,砸了绑,头上插个标贱卖吧。你们的好世界从一百五十年前开始,那时小脚女人不出家门,窑子随便逛;鸡不飞狗不叫,更不会有咪兔。

咪兔去死,我们都去死。那人已经起了杀心,你们满意了吗?

    2018年7月27日

2018年7月14日星期六

骑上扫帚逆天飞 ——读殷龙龙的《乱诗》等



2012年春,龙龙和我们一起游东湖

前几天外出,很少看微信;因此错过有关救助诗人殷龙龙的信息。后从友人家坪那里得知,龙龙在上月底经过九小时大手术,目前情况有好转,已经离开ICU
我很牵挂龙龙,尽管朋友们捐赠帮助他度过了这次危机,但难说以后还会发生什么。除了响应朋友们的呼吁,我觉得重要的是,应该有更多的读者了解龙龙,知道他独树一帜。保护我们的诗人,是保护语言的自由,保护汉诗精髓的续存,也是保护我们的脊椎和喉咙。    


龙龙在武汉梁子湖边的村里


   一 抗争血脉

我第一次见到龙龙,是在2010年春。那时我们还相信,可以创造出公民发声的强大空间,相信“抱团取暖”、“围观改变中国”……在北京,一批为福建三网友呼吁的朋友聚集在一起。那时,华泽还是央视的节目导演,文涛还没有被八十一天手铐逼供,刘晓原还没有被吊照,屠夫还在发挥他的维权创意,滕彪还是人权律师的代表,王荔蕻也还没有被九个月监禁,何杨正在发力,崔老师翩翩起舞,没有人漂泊去国……在一大桌人中间,龙龙歪着大脑袋,被朋友们呵护着聚餐,他吃得慢,说得更慢。后来我知道,他是我们中间多么重要的一位,如果没有龙龙的参与,我们经历的那些风起云涌的政治事件,怎会有诗的记录!


2012年春,龙龙和获释不久的王荔蕻大姐

假如说这个时代有政治反对的立场,龙龙的诗里奔涌着这一脉骨血。假如说真正有反骨的抗争者其实不多,龙龙的诗更因此而显示出稀缺的品质。在言论不自由的环境下,自我审查几乎是生存的前提,很多人写诗都回避政治,龙龙则不。看他写的《乱诗》,(不费点事,你在网上轻易找不到这首),副标题:“此诗间接献给钱运会、力虹、滕彪等中国人”。如果不关注这些年的社会运动,今天的读者,有谁还知道这些名字吗?龙龙把他们象征的事件和牺牲,嵌进了诗的标题里。
这首诗写爱,一种不由分说、突兀而强大的“爱”:

在我的国
亲爱的,我得杀死你

起首句奠定了全诗的基调,杀气腾腾。一部国族痛史,在“爱”的刀光剑影里定格。极权统治者就这样以爱的名义杀人,他们还能把这种关系营造成爱的难解难分:

亲爱的,你爱我就是爱一个流氓
被我玩被我欺辱
还要破处
戴高帽,绑高压线
在台上进行批斗
发配边疆。这一切都是你自愿的,对不对
你从心里崇敬我,泪水是感激的源泉
红旗其实是血和布支一根竹竿
我的国需要奴隶
需要你的死
证明我是一个伟大、光荣、正确的流氓

龙龙的诗里,纳入了一系列政治暗语,它们来自社会新闻,来自压迫者的口头禅,来自不能言说的事件,来自人权捍卫者的亲身经历:“被喝茶”、”挖坑埋人”、“饭醉”、“开花弹”、“爱琴海”、“俯卧撑”……

全诗每段都以“亲爱的”召唤出“你”,“我”对“你”欲擒故纵,恣意把玩,赶尽杀绝且不费吹灰之力:

亲爱的,我抱紧你,不让你喊
不让你反抗
只在你唇上轻轻一触
你就死去

这便是乌托邦世界的爱,它浓缩了统治者和人民的关系。龙龙,一个把脑袋撑起来都费劲的诗人,内心却有强大的洞察力。在另一首有关“喝茶”的诗里,龙龙把他受到的威胁比作“小儿科”:


蔫坏的龙龙


今天,我非常骄傲
今天,我在他们面前一点也不在乎
中午的阳光渗入身体的每一处
我没有撒谎
却什么也没说
从来都是——龙龙的语言他们听不懂
没有笔,不会打字
是的,我可以不要低保
也可以让他们抬着我出去
大风刮太阳
落叶抽去骨髓
两千年的祈祷只为言语之罪、福建三网友之罪
获奖之罪和推之罪
明白了,他们绑架的是我的邪恶
只留一具空壳在中国

颤抖吗,皇上啊?在你无所不用其极的暴虐之上,还有一位诗人的冷眼鸟瞰。

二 情义哀愁


龙龙和我们在友人胡发云家中


龙龙写过的政治诗并不能收入正式出版的诗集,但在朋友中流传,在删与转之间沉浮。这些和公义、抗争有关的诗篇,也承载了深刻的哀愁。
如两首有关刘先生的诗,其一写于刘先生获刑十一年,另一首写在刘先生去世后。
《留下奥波》,你可以从标题读出那被抹煞的名字,也可以联想到其他的、消失在人类诗歌史上的智者(他叫蓝波或者晓波)。这是一位诗人和另一位诗人的对话,是兄弟间的情义信守;是不可阻隔的友谊担当。诗人祈愿在漫长刑期之终点的重逢:

11年后
你一定要从牢里出来
哪怕只剩一条腿
我们抱着腿回家
重新给它装上身躯和大脑
重新捏胳膊

哪怕只剩一缕衣衫/我们穿着它”;“哪怕只剩刘氏自由的精神”,在我们中间游荡。最后几句,有唐诗般朴素和亲切的情境

11年后
我将告诉我的孙子
把外面的风雪轰得远远
我们要接一个人,一个灵魂回家

将近九年,晓波在监禁中离去的五天之后,龙龙写下《哀伤让我送刘先生一程》,全诗如下:

我不得不勇敢
不得不把绞索拉近一点
黑暗中,那片森林裸露着青筋,叫喊
暴雨在风中寻找回家的人
找到找不到一样进入
一样疼痛
唤走低洼处的亡灵吧
那里的绿色先黑下来,接着是蓝色,青灰色
插在山坡的红色也暗淡了
黄色的葫芦收回妖怪,关门闭户
最后一集留给白色
那是误会的颜色
多少误会树叶般茂盛又凋零
为死做一次交易,
为交易多送几波玄铁般的眼神
今晚我们暂且放过几个恶人
今晚我们暂且不见面,顺带一生

诗里仿佛是在重现死者的临终,人最脆弱的时刻,多少不甘依然直面黑暗的垂落。在我们从未见识的、生离死别的丛林,仿佛但丁即将踏上的《神曲》之旅,龙龙带我们进入逐渐暗淡的弥留。诗的结尾点化了刘先生颇有争议的断语(或许我的联想太逻辑化了),但增加了不确定性,这是随意又永恒的决绝,哀婉、深幽、无穷隐痛。
龙龙还有一些缘于公共事件的禁诗,他写李淑莲、冀中星……小人物的大悲剧。他剥离事件,抒写人性的哀愁:死者牵挂生者、囚徒泣告母亲:

女儿,不要找我了
我就在你身边。你看不见
也感觉不到妈妈的存在
你不要哭,不要贿赂警察或城管
不要沿着老路上访
不要赤身裸体跪在人民大会堂门前的台阶上

    (《李淑莲如是说》)

……
妈妈,你看我用一根食指就能打开博客
远远近近的粉丝啊
泡泡她们就能吃
而路上的投诉信,像讨饭一样讨说法
穿过被损害的躯体
阳光寻找自己的被侮辱
还有一段黑黑的刑期如影随形
爬着生,坐着死

这么多飞来的幸福
妈妈,你看航站楼都装不下了

缺乏公义的现实中,有多少冤狱,多少小人物被碾压,再被遗忘;龙龙赋予凄苦无告者声音,给予他们诗的正义。


龙龙在武汉户部巷


 飞扬想象

我喜欢龙龙的诗,不全是因为他涉猎政治。龙龙诗中语言的奥秘,是更令人蛊魅入迷的。他仿佛天马行空,你没法猜到诗兴的走向。意象满天飞,像流星一样令人目不暇接。诗人任意拆解意象和语义的固定性,重新分派隐喻和象征的角色。对他来说,没什么转换不可行;没什么跳跃需要梯子;他像个铁匠,把语词重新淬火,打造出新的弹性。
极权时代的人民,同样生活在语言的监狱。语言最先被俘获、奴役,扭曲,失去原来的意思。文革后的诗人不由得扮演了解放者的角色,最初的朦胧诗其实都很明晰,好像唱给新生儿的摇篮曲。
龙龙的诗不在那类悲情和抚慰的体系,他的浪漫是反过来的,什么黑夜的眼睛啊,那种直白的连接是不存在的。乘了极致的夸张,这个骨子里的顽童写得凶狠,逆反,爱恨情仇,汪洋恣肆:

一百年前,我高估了自己
送走清,把民国拽起来;那时候我会飞
还能把你变成吸血鬼
四百年的情爱,你最不像中国人
我最不像你,全身却有你咬过的牙痕
我的血流着你的毒液
健康,年轻,勃勃的欲望使我弃掉很多乐趣
弃掉流氓和杜月笙

(《一周图片精选》)

龙龙以口语入诗,看似简单,但他的意境却复杂。中国庭园讲究的是移步换景,风景如画;但龙龙把好多幅画叠加起来,把诗写成了羊皮卷儿。如《秋辞》,茶水的静紧接着日落的动感;再下来的抽象概念和具象已经跳到另一个轨。再将汉语拟人至“踏雪无痕”,而结语落到“替它掖掖深秋的被角”,拟人关系已经转折了好几回。我们乘他诗兴的扫帚飞得找不着北啊,这是拒绝被锁定和捕捉的意义的星辰,是自由心灵的放飞:

你的爱跟茶水一样不过夜
却可以穿过日落
仁者搭火车
马扎上坐着义者
去吧,我的汉语在汉族中
踏雪无痕;身后埋葬的只能是灰烬
你何时走过去替它掖掖深秋的被角
    《秋辞》

再看他的诗篇标题《等你等到蒜打蔫》、《穿十一月》、《爱你如译制片》,还有下面这些句子,典雅和俗常的秩序不再,一切皆有可能,除了滥调陈词:

我提起裤子 走出远古《祖国宠物》
白石桥,替国家拉了胯(《白石桥的钱柜歌厅》)
哨兵像痔疮守在红漆大门口 (《十月如是说》)
自由快回来吧!我们只给你做奸细 (《靳之歌》)

龙龙的奇思异想里,王尔德笔下的巨人吗?他敞开语言的秘密花园,让孩子们可以看到不同凡响的风景:

一年的最后几天 我把钟声捏成椭圆(《石头》)

其实在两棵榕树中间
你已用筷子夹起孙先生和他的中山大学(《南国硝烟》)

旧体诗有字数限制,讲究“推敲”;龙龙的诗好像是反推敲的。他不拘泥于音韵和字词新颖,而更重视自由联想和出奇制胜。翻开那本民间印行的《单门我含着蜜》,这样的例子太多了。所以我认为,他拓展了汉语表达的潜能,赋予诗以飞扬跋扈的情趣。

四、“我无法为你读诗”
    
写诗三十五年,龙龙在两年前出版了可以在淘宝上买到的诗集《我无法为你读诗》。我前面引到的一些禁诗当然是不可能收入集中。但这依然值得庆贺,毕竟有公开出版的诗集,更方便读者认识龙龙。他最近一本更精致的诗集是《汉语虫洞》,由“江湖精锐”独立出版(民间出版物)诗人设计师风倾情装帧设计,400页码厚实,收入殷龙龙30年汉语写作精典作品,及11家评论访谈。
我不愿意用“脑瘫诗人”来标签龙龙,这会带来很多混淆。但确实,脑瘫(能不能有更好的一个词来代替这个很容易想到脑残的词?例如用失明代替瞎子、失忆代替老年痴呆)是诗人的一种现实处境。2012年我和朋友邀请龙龙来南方,是由志愿者高放、荔蕻一路推着轮椅陪同。如果没人护送,龙龙行动相当困难。他之打字、在手机上回复短信,比普通人要慢太多。龙龙在《穿十一月》的诗里写道:“这个冬天/穿衣就穿一个小时”,还真是实情。更不必说读诗,要有熟悉的朋友才能听懂龙龙一字一顿语音含糊的话。
也是在那次,我们决定给龙龙捐一个代步器。这个最简单的辅助工具,竟然是龙龙生平第一个代步器!扶着它,龙龙可以站起来走几步也因此有了我装天鹅湖舞姿的照片,龙龙添了个火炬放我手里上了他的博客
在北京,龙龙不是最低端人口;他好歹还有北京户口。可是,在艺术家中,龙龙的生活相当贫困。前几年,因一位企业家的帮助,龙龙得以到杭州生活。他在那里写诗、画画,参加诗会。而他的颈椎病一直在发展,却因为贫困拖着没有治疗,一直到这次无法拖延而在北大三院做了手术。
当人们说道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,米开朗基罗、达芬奇、拉斐尔时,不可忘记的是弗洛伦萨的美迪奇家族。而在现代社会,西方民主国家有很多基金会专门资助艺术家,使他们能够安心创作。而在当下中国,独立艺术家都面临多重困境,更不用说被疾病困扰的龙龙。尽管我们还找不到机会偷运龙龙,使他摆脱物质的贫困;但是,一次力所能及的援手,人人都可以做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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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录:诗评精选:

2014年度“地下”诗歌艺术奖殷龙龙获奖理由:

诗人殷龙龙是这个时代罕见的汉语天才,他魔幻的语言创造,不但将汉语诗上升到一个无人企及的高度,而且象锋刃一样直插当下现实政治阴暗细节,使他成为这个表面光鲜的皇朝天下少数几个接近伟大的汉语诗者。当朦胧诗第三代老诗棍们整体创造力长久疲乏时,著名的80年代北京圆明园诗社最后的诗人殷龙龙一骑绝尘,傲视诗歌的专制傀儡殿堂犬儒学院庙堂黑帮江湖草堂。

殷龙龙的诗是胸胆开张之诗,粗粝不失节制。不玩小花样,玩的是大招式。岂止直面惨淡现实而已。岂止刀刃向外,他的诗是内外兼修的。自省,灼人,有情怀。对殷龙龙本人我所知不多,但能感觉到,诗与其人合二为一。诗中有真,有诚,有光。

殷龙龙获2011年御鼎诗歌奖主办方授奖词:

在技术主义者打着美学的优雅大旗,像解说产品一样阐述诗歌中的技术含量时,一些诗人已把灵魂一词打磨出司母方鼎的质感。谁敢否认我们的这句豪言:纵有一万斤技术,也抵不过一克灵魂的重量!诗人殷龙龙正稳稳地立于此类诗人之列,一如他受访时朴素的话语:“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和生命中的精神,诗歌只是它们表现的一种形式”。诗即人,魂生诗,所以殷龙龙的诗歌才可以如此恣意纵横、开合自如,敢于直面绝大多数诗歌不敢硬碰的“暗礁”。不止于此,他的诗更是内外兼修的,自省,灼人,有情怀,可以透视其开张的胸胆。他没有拙劣“底层”诗人装疯卖傻式的姿态,也不像某些民间诗人刻意打扮的边缘化或愤慨地翘盼招安,尽管他身处最深刻的民间无疑。中国缺少的不是技术层面的好诗,而是拥有强大和博爱心灵的诗人。这种诗人以其作品的形状,奔流成大江大河,它裹挟着泥沙和金子,猛烈涌入晦暗的历史,洗刷未逝者的忧伤和迷茫。基于此,御鼎诗歌奖授予杰出诗人殷龙龙,他就是一条当代的河流。